导师是基督徒。记得有一次跟她碰头,我说想写一点明代小说里关于“无情”的报告,我问她基督教里有没有和“无情”有关的故事,导师说,“没有,我们只有爱。”
我上了她三年课,午夜梦回时会想到刚离开复旦时有位老教授叮咛我说,到台湾记得找一个男老师做导师,比较容易过。然而因缘际会,我还是喜欢她,即使知道不容易,那就不容易好了。人生本来就不容易。
她突然决定退休这件事,我很意外,也有点焦虑。倒不是真的害怕换导师,而是我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做。有次吃饭时,一个学弟拼命调侃我,问我在烦恼什么。我说我导师突然决定退休,然而我还没有写完论文,他说,“你导师不会出家了吧。”我说,“不会不会。”但他还是坚持说:“学校里这样的事很多的,我认识的谁谁谁就是这样。”我没有觉得有趣,相反略微有些丧气。于是我很认真看他的眼睛说,“老师是基督徒。”试图速速终结这一场艰难的聊天。
因为突然的告别,这学期的课都很伤感,虽然讨论的依然是章回小说,但课程引言都是疾病、死亡、疾病……导师说,她朋友的分享课上让同学给自己写墓志铭,然后挂在胸前。其中一个人写了三个字,“我不甘”。那时他刚到美国读博士,也刚得了淋巴癌,他好像突然赢了整个世界,又把自己输掉了。如果我们的课也这样做,你们会给自己写什么?
我曾经想了一下这样的问题,课上的同学甚至还真的用动漫制作了属于自己的墓志铭,而作为一个失意却并无太大勇气的人,我所能够做的,也无非是给他们点一个赞。
导师几次推荐我去关注台大教授张文亮,说他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写分享的文章就是在心中的苦井里一瓢一瓢向外舀苦水。他可以讲《西游记》,分析九齿耙。因为他是农推系,特别好玩……导师说:“其实我应该让他来给你们讲一场,可惜我要退休了。”
两周前学校有人跳楼,老师讲课讲一半突然问我,昨天那个同学你认识的吧。我一头雾水。课后老师送我一本书,是《校园杂志》主编的遗作,老师为她写了序。那本书的书名叫做《神啊,说好那个人呢?》。老师在序里写:“即使在病中,她仍然以服事的心过日子。透过看似荒唐之言与辛酸之泪,让我们看见雨后灵魂的彩虹。”
这样的话,我是听不太懂的。至于什么是“服事之心”,以面对“疾病之困”,我也不太懂。老师后来给我看一张照片,她抱着朋友的头在祷告。听说那时她已经注射大量吗啡,癌痛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神志却还清楚,两个小时后就走了。
我看到那位老人,有一点想要懂得,又怕懂得。我想,“服事之心”应该是很难的……一种心。后来看到孙梓评在《知影》里写,“死亡的消息辗转传来,知道朋友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居然不禁想到一个人,两周前的那个人。
想来这一条极乐洞天路,途中也是很闹猛的。
昨天去跟老师吃饭前,遇到一个硕三的学妹。她也是在疯狂找导师,因为她想找的人,不是要退休了,就是告诉她“我身体真的不太好,我不能给你签字,我不能保证我能活着到你毕业了……”所以当我跟她说,导师也要退休的时候,她快要崩溃了。她正在去询问导师的路上,而她在路上遇到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有时我们是在寻找一个燃灯者,有时是同舟共济的人,有时只是路遇一个认识的人。当孤独狭路相逢,即使什么都安慰不了,但总会感觉苦楚轻盈了一些,焦虑也稀释了一些。
有一天导师对我说,她退休是想要去多做些教会的事。因为有很多人需要帮助,需要陪伴,需要送别。我忽然有些感动,好像懂得了什么。然而她话锋一转,又说校长其实并没有找她谈话就核准她的申请,她跟师丈说校长批阅时一定心里在想一个字:“滚”,师丈补充说还有一个字,叫“速”……
她是那么忧郁啊,又那么好笑,又那么忧郁。
她也是我雨后灵魂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