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房间的时候,有些照片不见了。只剩下相簿里一个一个白色的空格。我向朋友借来灯箱和扫描机,整理底片,在嗞嗞声中,一张张我以为遗失的照片跳了出来。那些被手指挡住镜头、曝光过度的、因为逆光而脸黑黑的照片,都是母亲在二十几年前用很大的傻瓜底片相机拍出来的。
有一张照片,人小小的,整个人拍起来比十元硬币大不了多少,那是还没上幼儿园的我和父亲的合照,后方是巨大而完整的中正纪念堂。那时正值冬天,我穿着红外套、厚裤袜以及些微过大的洋装,我笑着甩开父亲的手。穿着西装的父亲低头看我,好像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跳,但他嘴角带着笑意,好像在说牵一下就好。──母亲意外捕捉了这一刻。
之后,母亲当然拍下了我们正经八百的合照。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甩开父亲的手,可能是不习惯跟父亲牵手吧,调皮的我可能在按下快门的前一刻反悔不想牵了,把手藏在背后。当时的我们看起来很开心,虽然脸也是模模糊糊的,但那份温暖的感觉透过镜头留了下来。这张合照,仿佛上古遗迹,我一点都不记得,但照片中的我确实像在打喷嚏那样笑着,有过那样全无印象的美好时光。
我在澎湖的幼儿园实习的时候,一群老师在平安夜那天开着娃娃车,在寒流的强风中带着糖果和音乐,到小朋友家报佳音,孩子们急急忙忙把口风琴、小木琴或铃鼓搬出来,在家人面前演奏圣诞歌曲。我们穿过阴暗的后巷,或附有花园的独栋住宅,看着孩子们欢快地演奏同样的旋律。
有个女孩,上课的时候总是很踊跃,下课后,我总是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上舞蹈课,路上她会跟我说猫咪抓伤她和哥哥的事。她坐在家中客厅的地毯上敲着叮叮当,她家就像是梦想中的房子一样,有书柜、木地板和旋转手扶梯,父亲坐在沙发上微笑听着她的演奏,我以为这样的幸福图景将永远继续下去。
不久,我听说她的父母离婚,她哥哥的监护权归爸爸,而她跟妈妈。
八个月过去了,我实习完毕,跟这群孩子也许再也不会见面。在离别的那个早晨,我对女孩说:“你一定要记得我哦。”她大概不会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她还在大人问起年龄,必须扳着手指头数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完的年纪。
没想到她一脸苦瓜相,嘴角瘪了下来。“我不要。”她说:“因为爸爸也这么说。”我才知道这句话对她来说,并不只是个承诺,它代表了即将到来的别离,以及大人的不负责任和残忍,而这女孩正在用她一个人的力气反抗。
如果最好的时光总是必须被遗忘,我希望她还是把我忘了的好。
让海风吹蚀所有记忆。总有一天,我也会忘了她长长的凤眼,忘了这孩子的名字。
我这里没有和她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