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编辑的幸福之一,就是能够在第一时间里读到让我怦然心动、为之震撼的文字。《与永恒对话》就这样与我喜悦相逢。竹林在这篇文章里写道:艺术是什么?艺术剖析人性,映照孤独,慰藉孤独……但人的灵魂为什么又会孤独?人性又为什么会善恶杂陈?艺术又如何反映生活的真实?她说:只有直抵灵魂的作品才能算得上真正的艺术。其余的,也就只能算是如契诃夫说的:大狗叫叫,小狗叫叫而已。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写故事与人物,最终要抵达的,是灵魂深处的孤独和寂寞之处。
她那段文字当时很使我反思。是的,我们写作,似乎就是在灵魂的外围兜兜转转,而不触及最痛心的地方。是灵魂不够有能量,还是没有勇气去深究与撕开灵魂。
《呜咽的澜沧江》,竹林的长篇小说,初版于1989年,199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略作删节后出版,我读的是最新的版本,武汉大学出版社去年出版。让我惊奇的是,时间相隔了25年,这部小说却像新写的一样,它的语言,它的节奏,它的思想与情感力量仍能深深地打动你。安妮宝贝有一句话说得好:不强烈即为不美。《呜咽的澜沧江》的强烈即为美,这就是它为什么无惧时间的淘洗,而显示那不老的青春性。
这不是一本所谓的知青小说,或者说,知青背景仅仅是小说的躯壳。历史,事件,命运并不多么使人震撼,它们似乎只是一种远景,使人震撼的,仍是人的灵魂。男主角那切·格瓦拉式的心灵世界,女主角那追寻永恒爱情的无望。一个是要救世界却连自己都救不了;一个是灵肉分裂,激情变成自虐。童年时因看过母亲偷情而对人的肉体之爱充满厌恶的莲莲,想拥有龚献的精神之爱,但她哪能去占据格瓦拉的精神世界?是那个年代的悲剧,但难道不具有着悲剧的永恒性?男女主角像一场恢宏壮丽凄美忧伤的芭蕾双人舞,永远遥遥相向,倾情相视,终于旋转着拥在一起,却又会瞬间抽离。时代的宿命与心魔的黑暗,永远是我们幸福的阻碍。但是,幸福又是什么呢?在《呜咽的澜沧江》那流光溢彩的文字的一开始,莲莲的悲剧命运如同她的美丽,都是让人一目了然的。也许幸福压根就是不值得抒写的。它使心灵不具备巨大的空间与张力,来回味我们生命的稀罕与宝贵。痛苦就是美。
《呜咽的澜沧江》是一部诗性小说。你能听到它的音乐性。再过25年,它仍然打动那些真正具有心灵的读者。
作家要写直抵灵魂的东西。在25年之前,竹林已经做到了。在《呜咽的澜沧江》里,莲莲对指导员说:“人类之爱比阶级斗争强。”大爱。爱生命,爱人。小说里的这种深情与焦虑,其意义与境界超过男女爱情的本身。因为这种激烈的跌荡,忧伤的滑落也更见力度。
对人类大爱的追寻与思考,在竹林的最新长篇《魂之歌》中,很自然地延续了下去。因为小说故事的多线,悬念的丰富,使得这种对人类大爱的追寻与思考更从容宽广一些,而不像澜沧江那么急切与浓烈。岁月的沧桑更赋予竹林以灵魂的能量。对大自然的娴熟描述,对风俗人情的掌握,乃至对科幻的兴趣,都表示着作家的心灵世界向更广大的宇宙伸展。自然,非自然,外面的秘密有多大,心灵的拓深与奇迹就随之萌生。
“只有在希望的追寻中,人才成为其人。”——这句《呜咽的澜沧江》里的台词似乎也是对《魂之歌》的注释。
一个作家的主题延续与形式之变,是奇妙的。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里有句话:耶稣对人类的爱,是一场单恋。竹林在发表于《文汇读书周报》上的长文《爱是一场单恋》中,说:这句话让她愣了片刻。但从文章取之为标题,可以看出,这话对她所产生的影响。“以一己之善爱一切人,注定是一场单恋。”“但即使单恋也得去爱。因为只有爱才能……拯救我们自己。”她说得好。
写作也是一场单恋。马拉松般的,透心彻肺的。如路遥,如木心。
8月6日,上海作协竹林作品研讨会。——亲爱的竹林,世间所有的单恋都是永远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它让我们心底开花,微笑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