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本,带了十本自己写的博士论文《诗品研究》,送给京都大学图书馆和其他日本大学图书馆,送完多了几本。
放着,没有用;带回上海,是石头往山上背。于是想和书店换书。自己的书,怎么能和书店的书换呢?不过,试试看。
离我住的光华寮不远,有家日本人开的“朋友书店”,专卖日本书和中国书;书店虽然只有麻雀般大,却经济、哲学、历史、地理、文学、艺术,应有尽有。
经过一番计划,一天中午,我终于鼓起勇气,带上四本自己的《诗品研究》,去书店换日本人写的《世说新语和六朝文学》,还有台湾学者写的《颜氏家训》研究。
为了怕店主不肯换,我多带一倍去,两本换一本,让他占便宜,店主唯利是图,我无所谓;我想,大概不会有问题。
营业员是来书店打工的女孩子,不懂事,我对她说了换书的意思,她一脸茫然。我把意思重复了两遍,还做了换的手势,她仍是一头雾水,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紧张的样子。
换书这句日语不复杂,我是说清楚了的。关键是,我换书的事,超出了她的理解,也超出了她的想象能力。都说日本人想象力差,其实是他们太认真造成的。
我们尴尬地对峙着。
僵了半天以后,她突然点点头,脑筋急转弯般地明白了我的意思,高兴地大笑起来。她接过书,认真又犹豫地看看,说,她不好做主,要去请示书店当班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年轻的小伙子,剃着平顶头,听完也笑起来,说:“一辈子没有碰到,真是,一辈子没有碰到的事情哩!”
他谦恭地表示,自己虽是当班负责人,但没有权力处理这件事,要请示老板。
老板来了。我看他年龄也不大,四十多岁吧!但更斯文一点。
我先介绍自己写的《诗品研究》,给他看前面精美的书影,并告诉他,以前贵店也卖过我的书,《诗品集注》,3000日元一本。
他接过书说:“真是好书哩!”我说:“我的两本换你一本,怎么样?”
他说:“不公平吧!”
我说:“我吃点亏就算了。”
他说:“不行,谁吃亏都不行。”
怎么死板得一点灵活性也没有?我说,既然是换书,定价就不可能一致;不能换,就算了。我准备把他的书重新放上架,把我的书放进随身带的包里。
“你是中国人?”他问:“在京都大学?”
我说:“是的。怎么?”
他说:“兴膳宏教授,你认识不认识?”
我说:“怎么不认识?他刚退官,现在在京都博物馆当馆长。”
他突然兴奋起来,提高了嗓门说:“你的,是兴膳宏教授的朋友,我的,也是兴膳宏教授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他把我插回原处的书又抽出来,说:“这两本书送给你,你的研究的可以用。”
“不换?送?”这回是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了。
“不,这样吧。”我也赶忙从包里取出我的四本《诗品研究》说:“这是我写的书,送给你们店,作个纪念吧。”
他也收下了。他欢迎我再来。我也欢迎他到中国来。在“朋友书店”,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换书不行,互相赠送倒可以。在实用主义看来,这是没有区别的。但换的是利益,送的是友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友间送书,不亦君子乎?于是想到,世间万事,换一种思维方式去做,便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