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启程近得数十件汉晋时瓦甓,特地去看了。还乘兴题了十来件。记得有东吴永安七年的一件。那年,吴主孙休休矣。节哀顺变吧,特地题了“长乐”。还有件是蜀主刘禅建兴三年的,题了“思蜀”。东汉的万岁不败甓和鱼纹甓,分别题了“万憙”,和“黄绢幼妇”。还有一件西晋太康年间的,很欣喜地题了“华亭文赋”四字。
启程是印人,老家还是桐城,文气、刀功都足,竟也乘兴刻去,当时就完成了几件。还有个汉瓦当,宝相花纹,团簇锦绣。通体如凝脂,盈盈一握,极舒服,感觉手心湿润。我题了杜牧句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十四字,之后是“鹏举题,启程刻”,依着已残或未残的周遭,信手题了,他也信手刻了。这瓦当,当天成了我的随身之物。
没过几天,启程特地选了数件,又送来。华亭湖边,见到太康年间甓,心情尤其欣喜。这次细看了,这甓上尚存的字样是“太康十年八月作”。
不只是太康甓,流传的多,还是我的因缘关系。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得到的也是太康甓。甓上的字样是“太康九年太岁在丙午”。早一年得到的,是早一年的甓,说是巧合,还真巧。我也题了字,“昆冈金振以玉声,英才龙潜以文赋。闻白衣诀以太康,讬黄耳竟以失路”,是我所写的“松江赋”里的句子。之后是“甲午万憙楼头撰书之。陈鹏举草草。石香刻”。石香,西泠印社人,王福庵一脉的秉性,花了一天的功夫,让我的字进入了太康甓。
这一会儿,太康十年八月甓又在案头了,“华亭文赋”四字,同样深入其甓。不禁写成了一首七律:“年来渐觉丘山重,吹散烟云转瞬浓。湖海因缘尘海影,风流人物水流踪。四鳃神色多生气,二陆衣冠亦动容。此日排山倒海去,可怜风雨不相逢。”
西晋太康这个年号,对松江,也就是史上的华亭来说,是个具有文化意义的时期。写出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文学评论《文赋》的作者、华亭人陆机,就是被传颂为“太康之英”的杰出文人。他读书十年,到太康九年,已经名满天下。也就是太康十年,他在盛名之下,到了洛阳。太康这个年号,总共十年。
我曾集《文赋》里的句子,作为浦江之首的抱柱联:“谢朝华于已披,抚四海于一瞬;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对文人来说,陆机的《文赋》,就是华亭九峰之外的第十座山峰。有它的存在,华亭就是文学的、人文的。《文赋》以后,文学评论浩如烟海,瞬息而来,瞬息而去,像《文赋》那样的情采和灼见,真的不多。
对风流人物来说,譬如陆机,他的去留,他的悲欣,是长河奔流,带着潮汐,是万古的存在。华亭,也就是之后的松江,真是文化的故里。不仅有陆机和他的兄弟陆云,风流人物。甚至还有一条鱼,唯一以地名命名的“松江鲈”,也称“四鳃鲈”。鱼哪有四鳃,也就多两个小酒窝而已,看起来像是四鳃了。这鱼的好处,在它“清、奇、古、怪”四种美都全了。就像所有的孩子,母亲都喜欢。这样的鱼,乡里人都喜欢。张翰想它了,就弃官回来了,那是汉代的事儿。这鱼和文人有关了,就有了文名。之后,它又进了许多文人的诗文里,苏东坡也写了它。它和《文赋》一样,是文学,是人文了。
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浪迹江湖,最后漂泊在何处,落脚在何处,是机缘,也是福报吧。刻着“华亭文赋”的太康甓,已被凿成了一个墨池。我没蓄墨,栽了蒲草,培了华亭湖边大树下的泥,带着苍苔。 “华亭湖畔闭柴扉,漫写丹青坐翠微。定是青山新雨过,琳琅苔点绿成围。”改天,把这蒲草、太康甓,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