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先生从自己创作的大量诗词中,选定四百多首,分为九卷,集成《半坡烟雨半坡风》一书,望我作序。九卷展开,异彩纷呈,真似置身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仔细阅读,欢喜这集子里大部分作品清水出芙蓉般的自然清新,隽永俊逸。芙蓉朵朵,风情别具,合起来营造了一片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芬芳。这芬芳的造成,分明主要因为了凡睿智的心灵,巧妙地点燃了洋溢的激情。于是想起最近读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黄庭坚词,曾提及“《山谷词》一卷……顾其佳者,则妙脱蹊径,迥出慧心”。了凡当然不能与黄庭坚比肩,但以这“妙脱蹊径,迥出慧心”八字,用来形容他这部集子的作品,应该没有什么不妥。
这部集子以词居多,诗次之。但无论或诗或词,展现的是广阔的题材,飞扬的是生动的意象,抒发的是深浓的情志。就题材广阔来说,大到江山社稷,家国情怀,小到旧友小聚,寒梅流香,从大千世界到人生角落,一经作者心眼所及,就有诗的容颜闪出。就意象生动来看,诸如望月楼前烟雨迷濛,鄱阳湖上狂波涌起;一湾春水里飘拂柳烟,九曲蜿蜒间流泻活水……经过精心运思之后的形象,大都生气蓬勃,呼之欲出。再以情志的深浓而论,最是扣人心弦。细读华章,醉卧南亭时半抛愁绪,赤壁怀古处一任追魂;抑或玉皇峰外指点人间天下,近水楼台谈笑鸿儒樽前……彤彤诗心所到之处,真似点点春雨滋润,觉其神而知其密;又如条条溪流奔泻,闻其声而感其清。
了凡诗词中的题材与意象,读者自会感觉,毋须赘言。而其中深浓的情志,我经过反复琢磨,总觉内中蕴含着比较深刻的意思。纵观作者这部集子的诗词,虽然也有不少“言志”之作,但其中大部分作品“缘情”而生,以披露肝肠、抒发情意取胜。据我所知,他只要诗情一上,就会诗思泉涌。有一次他连续六个小时思接神驰,竟然写了整整二十首《鹧鸪天》!
情与志,可连用为“情志”,但情与志各有自己的意义。严格地说,“情”属感性范畴,而“志”属理性范畴。情可能以志为基础,但骨子里总是情;志则是情的理性表达,其核心是理性。历代论诗者,包括如今的不少诗评家,往往高举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引用过的“诗言志”的大旗,而对也是历代提及的“诗缘情”却轻轻放过。这个重“志”轻“情”的观点,几乎已经成为定论,最近才有有识之士提出质疑,认为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小的失误。我认为正确的观点应该是:“诗缘情”重于“诗言志”。这里举出两点加以佐证。一是近几年由上海博物馆收藏的竹简《诗论》中,找出了孔子曾经说过的“诗无隐志”的话。“诗无隐志”是诗不必拘泥于志之意。孔子之所以在《诗经》中更重视偏于抒情的《关雎》一类诗,原因盖出于此。又,也是近几年,有一些很权威的大陆和海外的文学评论家共同认为,中国的文学传统里,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是抒情传统。而以抒情为重要特征的诗词,内里的抒情传统自不待言。
由此来观照了凡的诗词,因为它们突出的是形形色色行之有效的抒情手段,便是继承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因此,他所前行的诗词之路,即为堂堂正道,璀璨的诗词创作之道!这如果是他有意为之,乃是明智;如果是一种暗合,则是神助了。
了凡这本集子的诗词,也不是无懈可击。比如,我曾经和他在一起细论过,觉得他的若干诗词有直露的毛病。所谓直露,即不能做到该含蓄时留有余地,甚至力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该委曲时便见曲折婉转,以达幽然深美。当然,抒情各有侧重,有时需要直抒胸臆,明白晓畅。但更多的时候,应当蜿蜒徐行,百折千回。要臻于此境,自然十分不易,但如果要想完成上乘之作,这难关是必须攻破的。有道是:人贵直,文贵曲。诗词则更在曲处见工。在我看来,了凡诗词倘能在这方面加强功力,应该更能在诗词艺术胜境的把握上变为主动。
(《半坡烟雨半坡风》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