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卸去《上海戏剧》杂志主编之职,回头一看,竟已十年有余了。我原是修文学理论的,于戏剧所知有限,就拿看戏来说,任职前走进剧场的次数,不多于十回。然而上任之初,居然颇有信心,因我想戏剧本为文学体裁之一,与诗歌、散文、小说比,只多了几道向舞台表演转化的程序而已。不过随即发现大谬,不仅是这几道程序看似简单,实则精妙至极,而且戏剧虽为文学与各类艺术的综合体,却有着所有品类无法替代的品格。这一品格,来自其本质——自由。中国戏曲不惟如此,又更奇独,观其演进历史,是先以各类艺术集成、后有文学加入的,因而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戏剧种类。我们不仅应视若珍宝、力以呵护,更应以文学、艺术乃至历史、文化等多种角度对待之、研究之。这个发现,十余年来从粗到细,由浅到深,不仅来自我所观摩的上千台戏、所读的几百册书,更来自王元化、袁雪芬和吴宗锡这三位名家的启示。
元化先生酷爱京戏,在晚年从历史、文化和政治的角度写过不少谈京戏的文章。当然,他首先是将京戏作为艺术品来欣赏的,满足的是自身的感性愉悦;由此出发,探讨京戏中蕴含的思想、道德与社会价值,探讨人们喜爱京戏的缘由。对于京戏,他遵循的是一条从艺术审美到理性思考的正确的次序。他论证了京戏在表演体系、道德观念上,都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固有特征,京戏能将原在各类典籍中的思想,通过唱念做打传播开来。他将精英文化谓作“大传统”,将民间文化谓作“小传统”,认为像京剧这样的“小传统”,让“大传统”的道德观念与审美趣味发扬光大,直至家喻户晓、变得世代相传。记得那年,元化先生将他的新著《清园谈戏录》赠我,说戏曲的当务之急,主要是保护,不但保护技艺,更要保护附着于技艺的写意审美特质和道德文化传统。所以,他主张对老戏的改编,要慎之又慎。他还说,这话也许保守了些,也不一定对,小胡你是研究戏曲的,可以多为京戏想想办法。
雪芬先生献身越剧,从十几岁只身出走学戏那晚开始,她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越剧。她在晚年邀请了不少学者,专事研究越剧艺术、出版越剧理论。雪芬先生认为,越剧仅用了几十年,便从乡村小曲变身都市大戏,其中除自身的努力外,更有时势和机缘成就的因素。研究这些因素,包括艺术的、文化的、经济的和社会的,便有可能把当年成功的不确定性逐渐转化为今后成功的确定性,让后来的越剧家们明白该保的要保、该增的要增,该弃的要弃、该改的要改。记得那年,雪芬先生将她的新著《袁雪芬文集》赠我,说越剧不是古老剧种,没有许多老本可吃,所以老戏不能老演,新剧必须新创。越剧必须再度改革,目的是把尽可能多的人请进剧场,让老年人高兴,让中年人愉快,让年轻人欢乐。她还说,这话也许夸张了些,也不一定对,小胡你是研究戏曲的,可以多给越剧出出主意。
时间长了,感觉两位名家所言似异实同。一位以理论分析戏曲,一位以戏曲寻求理论;一位从戏里看到了文化,一位是向戏外追寻着文化;一位偏重继承传统,一位偏重创造将来——须知人类文化发展,本就是继承与创造的合一。所以学术与艺术,好似东坡与西坡,虽是各走各路,但为同一座山,只要上到巅峰,终是会相遇的。
宗锡先生常听歌剧。他对西洋艺术的爱好,与对戏曲曲艺的研究不但相当,而且相映成趣。他自己说,中西艺文好比他的左右两臂,有时分开,有时互抱,而一心便在中央。记得那年,宗锡先生将他的新著《弦内弦外·吴宗锡评弹艺文选》赠我,此时客厅的电视里,正播着歌剧《费加罗婚礼》。宗锡先生见我注视屏幕,便说小胡,我有一事总弄不明白。西洋歌剧经典中,确有许多文学价值很高的,但也不乏人物板滞、情节粗糙、文辞不美甚而粗俗的作品,所擅场者,往往是一两段咏叹调而已。若说剧本高雅,远不如昆曲好;若说唱腔经典,也不比京剧多。至于艺术表现手法和魅力,更不能望戏曲之项背了。虽然如此,歌剧仍不失为值得国人鉴赏和学习的好东西。但奇怪的是,如果说国人对歌剧的敬意是无可非议的,那他们对戏曲的鄙视就无法理解了。倘那些洋人也能像戏曲这般唱念做打、样样俱佳,那国人不知怎么为之狂热、为之顶礼膜拜呢。类似的例子很多,绝不限于戏剧。看来除了艺术的因素,其中必有更深的原因,包括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教育的,特别是民族的根性。他还说,这话也许不够准确,小胡你是研究戏曲的,可以多考虑、多分析,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猜测,在他们的心里和书里,早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只是愿景与事实的差距,实在太大,而他们则感到渐老无力。思想是自由的,好比心底有一只有力的雄狮;现实是无奈的,好比身处于一片无序的飘萍。他们从戏曲中发现了自由,却也为戏曲和身体的无奈感到不自由。所以,他们对我说这些,实在是为道出自己的忧虑与苦闷,也是为了引起我的关注,期待我的开悟。
我对这些问题,开始勉力思考起来。只恨我思力有限、才能无几,心底未得雄狮,身遭不觉飘萍。我只知,这几个问题,都是关系到当代中国人精神走向的大课题、大难题,不止我,所有的中国人都该始终思考、都须时刻回答,不管在任还是卸任,不管圈内还是圈外,不管欣赏还是研究,不管戏曲还是其他,更不管年龄少长、岁月早晚。
不知心底有雄狮,还道生如尽一卮。世象纷繁惭怯懦,神思修渺遣逶迤。书中得意暂无我,戏里失恒终有私。尚有余身同末事,省之未可虑朝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