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近日庆祝其东亚部成立100周年,倾囊献宝展出了珍藏的亚洲文物精华。大都会我去过无数次,它的中国藏品数量巨大,每几个月就轮换;二十多年了,几乎每次去都有新文物,不知何年能把全部库存循环一遍。
尽管如此,我期待此番将是一场空前的艺术盛宴。尽管早已满贮了探宝和惊艳的心情,我还是被震惊了。就在厅首第一帧,我邂逅了李后主的亲笔书法。李后主,在我看来是个传说和史书中人物,是个文学的神祇,他怎么会走下神坛,来到了这里!
确切地讲,这次并不是为展览李后主作品,画作是韩干的照夜白骏马,画的是唐明皇的坐骑。韩干名气如日中天,画也是绝妙;可不知何故我的眼睛竟被画前方的几个字“韩干画照夜白”磁石一样慑住了。这是世传李后主的笔迹啊!紧盯着它,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李后主是中国读书人心里永远的痛。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理解他,只要读中国的方块字,您就绕不开他。一时间,关于故国、关于飘零、关于家国之恋和美的流逝等等一切感伤,都联袂袭上了我的心头。这是一个不该当却无奈地当了皇帝的人,承受了人间一切以后,在41岁时被虐杀。
常年浪迹天涯,对见识人间珍宝,我早已安之若素。在故宫,在大都会博物馆,在卢浮宫和世界其他著名博物馆观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毕加索、观摩世界美术史上几乎所有名人的作品,对我都鲜有这样的震撼,因为我不认为李后主是艺术家。他是一个为倾诉而生的人,他教一整个民族的文人去体味、去感伤、去号呼转徙,去遍历人生的苍凉和喜怒哀乐;他是一颗受难的星,一个悲剧诗神。看到他的笔迹,我一阵颤抖。我开始感觉到他真的在这宇宙间存在过,有眼前的墨痕为证。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历史这么近,几乎可以触摸到它。
此刻,李后主,在凄风苦雨中,在记忆里,皱着眉,逶迤地向我飘来。难忘1973年,上山下乡插队前夕,我,一个惨绿少年。那时候,我没做过国君,我没亡过国,甚至没有感受过人生。但不知为什么,每一页李后主的词都让我读之震撼,甫拿起书就几乎泪眼不干。那是我最早的文学教育。
今天,李后主就在我的眼前。他的笔迹如烟似霞般飘零但是很峻拔,隔着千年的风雨剥蚀仍然依稀可辨。眼前李后主的书法并不是传说中的“金错刀体”“撮襟书”或“铁钩锁”风格而是很紧沉大气。有唐楷的神秀但也有行书的妍娟,很像他的词,内敛却胸襟阔大,使我流连不忍离去。
记得大约十年前,在南京发现了南唐宫殿轰动了全国。这是一个文坛盛事,但旋即可恶的开发商怕因之影响其房地产基地,迅疾在国人呼吁建博物馆前毁掉了它。让整个中华文明再一次人为地与李后主擦肩而过。而中国人的子孙,要知道中华文明史上有过一个李后主,却要辗转万里之外的他乡方能见到这证明他的确存在过的遗物、他留给世人唯一的念想。
记得当年海涅到卢浮宫,曾在维纳斯雕像下面恸哭,这敏感的诗人。因之,在李后主墨迹下沉吟徜徉感伤,并不丢人。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是李后主写自己幼妻跟他恋爱的往事。可国破家亡,就是这样一个娇怜袅娜的小周后,他也保护不了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这样名传千古的句子仍然救不了他。那么,唯有死,能让他清静些。宋王赵光义的毒酒其实是解脱了他。太柔弱的李后主其实想死却不敢死、不愿死。这感伤的人,在南京城楼,肉袒出降时,他已经死过了。
李后主离我们那么远、那么苦,我内心一直宁愿他是个传说。可他毕竟走来了,历史,文物,哪怕是片言只字,摆在你面前,他就真实了,就活过来了;带着恨可齐天的千古侘傺,带着他的流盼,哀哀地看着你。
彘犬一样粗蠢残暴的宋主赵光义没有得到好下场。他蹂躏小周后,可他后代子孙遭历的宿命,远比小周后惨。靖康之乱时三千多个王妃、公主和徽钦二宗的女人,包括皇后和皇太后,都被掳到了金国惨遭蹂躏。命运的报应毫厘不爽。但这却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