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来,上海女人是最最把家的了。所以把家的女人又叫“家主婆”。家里做主的,雅称“当家人”。当家人难啊。开门七件事,样样侪要办得来。小孩还要穿得山青水绿,不被人家看轻。辛苦不去讲伊,操心啊。所以,其实老早是上海男人好做,闷头做生活,铜钿赚转来,一厾头。自家香烟老酒铜钿留好,其他一百样侪弗管。
顶顶犯难,万事开头难。两块铺板拼拼拢,两床铺盖摆一道,只好算结婚,不好算人家。做一份人家,首先要“撑家当”。这“家当”,有硬有软。硬的么,一套家生,旧称“三十六只脚”,不是红木柳桉木倒勿要紧,“脚”是一只也不好少。光有硬的,还不好单称“家当”,只好叫一套“木器家生”。还要有软的。软的么,男人家过年出客,大衣总归要有一件。女人家,衣装不算,再蹩脚,线戒、“荡头”总归要有。等到这些最起码的“家当”侪“撑”齐,当家人才可以长出一口气:“总算像一家人家了。”还有更加“软”的呢。上辈人要照顾好,同辈人不好吵相骂,小辈人要听话要乖。这才算在弄堂里也“像一家人家”了。
“撑家当”如此不易,当然就会爱惜。所以上海话里,讲到“家当”时,特别认真,甚至有点夸张。屋里向爷老头子在作画,突然要去接一只传呼电话。出门时必然重重关照:“倷啥人也勿要碰噢,我一家一当侪勒嗨台子上了。”男人发工钿日脚回到屋里,零头角子统统拿出来,也要关照老婆一句:“乃我一家一当侪交畀侬了噢。”茅盾写的小说《子夜》里有一句:“老赵全副家当都做了公债了。”那现在有没有人拿全副“家当”厾到股市里去呢?总之,“家当”只好“撑”,不好“拆”。“拆家当”就等于“拆散人家”。
认真讲起来,“家当”“家生”,意思有相同的地方,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之处。比如,家当,一般指家庭财产,甚至指家庭全部财产。家生,则是指某一类器具或工具。实际生活当中,有时还是分不大清爽的。比方老早男孩子喜欢装收音机,一开始,只有旋凿、尖头钳,后来又有了电烙铁,又有了万能表,算是“撑”齐了“家当”。欢喜木匠生活的,一开始只有榔头凿子小锯子,后来,斧头角尺墨斗侪有了,凿子还分三分凿五分凿,锯子还分粗锯细锯,“家当”也是一样一样“撑”齐的。
不过,通常叫起来,叫“我有一套木匠家生”,或者“我有一套电工家生”。做郎中的还有“郎中家生”;种田的还有“种田家生”;磨刀的还有“磨刀家生”;剃头的还有“剃头家生”;唱戏的还有“锣鼓家生”。以上种种“家生”,可以统称“吃饭家生”。“吃饭家生”是不好乱掼的,“掼吃饭家生”了,轻者不想做了,重者不想活了。所以,夫妻“吵相骂”辰光“掼家生”,一般侪是做做样子,掼掼枕头,沙发靠垫,掼不坏的。
当然也有真掼的。真掼也看物事。比方讲,古董花瓶可以掼,反正男人赚得动。饭碗不好掼。老法头里,死人再掼碗的。过不下去可以分开过,也勿要望人家死嘛。
大人“吵相骂”还好真真假假“掼家生”,阿拉做小人的只有“吃家生”。最早“吃家生”,就是被大人抄起“家生”打。厨房间有扫帚,房间里有鸡毛掸,马桶间有拖畚柄,大人真是左右逢源,阿拉只有无路可逃。
后来“吃家生”好像又有了难度大,成本高,费时费力的意思了。不过这个“家生”与刚才讲到的“家生”又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