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华送陆谷孙先生远行,忽然想到这标题。“性情中人,又弱一个”,原是陆先生获悉“芳邻”贾植芳先生去世当天写在日记里的,后来他以此为题撰文哀悼贾先生。我怎么觉得,这八个字是为多年以后的今天写的!
我无缘做陆先生的学生,初识是因为采访。后来,报社要我开专栏,采写20位推动新时期上海文化发展的名家,我想到的第一位就是陆先生。他欣然接受采访。配文照片,他已找了几张,又把我看中的客厅里挂的父子合影拿下来。有年头的旧镜框竟打不开,他让我连镜框一道带走。完璧归赵时,我已传了一套电子版过去,当面又关照他,以后再有人要照片,原件万勿脱手,一律给电子版。
稿子见报后,各方面反响不错,很多读者赞美那帧酷酷的题头照。大半年后,“文化人生”专栏由上海文艺出同名书,20位人物依年龄排序。我告诉陆先生:“侬属于年纪轻咯,排在第14位。”
陆先生真是年轻啊!他会半夜两三点起来看世界杯,狂追英格兰队和德国队;他会突然发个什么短信吓你,过一会再提醒你今朝是4月1日;最让人感叹的年轻之举,便是为这片土地上的事热血沸腾。汶川大地震,他写下137字超短文《孩子,你咋不逃一次课?》,刊登于《新民晚报》“夜光杯”,“就像都德笔下那小法朗士常做的那样,去林子里摸鸟蛋,看士兵出操……那样,山崩地裂时在户外的你可能就会逃过在旁觊觎的死神。”我读到他针砭时弊的杂文,邮件里大呼精彩。
我们就在文字里淡淡地交往。2009年某日,他在复旦演讲,回家即把稿子传我分享。我不舍得独享,便说服他让我所在的报纸首发。陆先生成了我的作者,帮我们写过评论,也写过副刊。这几天,很多老读者在微信朋友圈留言,感谢我把如此睿智的人物带到报纸。
多次与我合作的姜明兄应邀设计徐汇中学校庆图册,想起拙著《蓝色评论》的英文书名是陆先生起的,就和我商量请陆先生。我短信过去不久,陆先生回了英文。我平生第一次跟人家谈稿费“要与作者身价相称”,虽然陆先生说过“覅谈钞票,谈钞票就勿做了”。结果,争取到不错的报酬后,还要“威胁”他收下,“不然就是认同知识不值钱,斯文扫地”。
年轻同事听过陆先生讲话,回来说“老爷爷好棒”。“老爷爷?你叫一个脑子比你灵、讲话比你逗、写文章比你赞的人老爷爷?”“那就叫……陆哥?”“不如叫谷哥吧!”我说。邮件转告这番对话,建议他改名,别叫“陆老神仙”了。
那时候,陆先生喜欢散步时发短信,不知这算不算他所谓talkie walkie(细说漫游)的内容之一。一天,他问我怎么换了手机号码,我回说这个与座机绑定的手机资费超便宜,“穷人手机,我爱低消费!”旋得回复:“我爱不消费!”我大乐,“侬是神仙,饭也用勿着吃咯!”想象暮色中,一抹神仙般闲适的笑影。
总是忘记陆先生的年龄。对于常年采访耄耋名家的我来说,他确实还不老啊!直到那年,在他家走廊里,犬子看朱绩崧兄贺他七十大寿的一幅字,他在旁说:“这是两年前的,现在陆伯伯(bai bai)又老了两岁啰!”语带伤感。可他对犬子自称“伯伯”,下意识里是否又自觉不老呢?这之前,我带软件拷到他电脑上,见他还是好奇心十足的样子。这之后,却见他开始散书……
去年8月19日,我在上海书展签售,同台的黄福海兄告知,陆先生在隔壁场子,《中华汉英大辞典(上)》首发。事后听说陆大主编的压轴发言谈及生死,说自己该bow out(引退)了,明年不来了。我心里不免“咯噔”,好好地说什么生死?!
那篇悼文收尾,陆先生写从吊唁者无数的“草根葬礼”回到第九宿舍,“没了贾植芳,我想复旦大学的一个时代也快结束了!”陆谷孙葬礼之后,“陆老神仙”也成为复旦永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