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为杨贵妃作的三首《清平乐》,让后人为其到底是明捧还是暗讽,争议不休。的确,这三首词虽浪漫恣肆一贯李诗始终,但遣词之闪烁、用意之婉曲,与平素的率性洒脱大不相同。据我的经验,诗风的变化源于心态的变化,而心态的变化首先因为身份的变化——“蓬蒿”成了“翰林”,拘谨难免,至少不敢冲着皇帝仰天大笑了。而身份变化必带来欲望的变化——李白指望凭着这个小小的虚职,再谋个大大的实职,或策马率军御敌千里,或凭栏扬手造福万民。他自感无所不能,这回当着皇帝的面为他的爱妃唱赞歌,正是个绝佳的机会,更何况他是真为贵妃的美艳所折服、所倾倒,“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句,忠心未必,真情昭然。
不过,一个纯粹的诗人毕竟不同。原初念念的想头,会因一件事情和一种心情,临时发生大大的改变。当时,他是在酒肆喝得微醉,被人生拉硬拽来到沉香亭的。原来皇帝贵妃看牡丹、赏歌舞,因听那些陈词厌了,就随口召他来作新的。李白心中不爽,今人是可以换位想见的。蓬蒿就是蓬蒿,尽管头上顶了朵兰花,喜滋滋地,飘飘然地,但风儿一来,就会被吹回原形。此刻李白忽然明白,皇帝眼中的自己,就是一秆蓬蒿,尽管很高很帅很美丽,还是一秆蓬蒿。心念电闪,加上酒能壮胆,李白口张手挥,便在奉上的三具腴美的精神肉食里,一一嵌进了自己的傲骨。后来的事证明这三首词确有骨头,李白不但没有因此得官,反被“赐金放还”,彻底失去了混迹官场的可能。
关于李白仕途断崖的原因,新旧唐书都有记载,说是李白经常陪驾饮宴,一日喝得大醉,居然跷起脚来,唤大太监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引为奇耻大辱,事后便向杨妃指摘李诗“有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唐人章睿的《松窗录》写得明白:“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妃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以飞燕指妃子”,说的正是《清平乐》第二首的那句“可怜飞燕倚新妆”。赵飞燕出身微贱,恃宠而骄,是汉朝出了名的红颜祸水,最后落得凄惨结局,班固的《汉书》中更有“赵氏乱内”的定评。我猜,按这个大太监的行事逻辑,高力士定会把第一首的“若非群玉山头见”、第三首的“解释春风无限恨”也各批一通,比如前一句“是说娘娘你和皇上本不该走到一起”啊,后一句“是说娘娘你到头来也会失宠而怅恨无限”啊,诸如此类,以使这位太真妃不仅“深然之”,而且“深恨之”,更在“帝欲官之”的节骨眼上“辄沮之”。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在某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类同,就是对这个人的关切和了解。出于恨的关切和了解,甚至要比爱更深刻,例如司马懿,逢人便要打听诸葛亮一日吃喝多少、睡眠几何。就这三首《清平乐》而言,高力士对李白的了解程度,要超过玄宗。
逼得一个不读诗、不懂诗的太监拼命读诗、费劲解诗,李白也实在把人得罪得狠了。他在长安三年,诗没多作,酒却不少喝。对一般人,酒能乱性;对李太白,酒却能显形。他一定在有意和无意中得罪了许多人,岂止高力士和杨贵妃。以显形为常态的李白,休说要绵里藏针,就算是绵里无针,针尖也会自然而然地露出来、扎伤人。而他自己呢,也早就将软肋露了出来,被唾沫星子扎成了筛子。这些李白后来也明白了,写诗抱怨:“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三首《清平乐》的暗讽意味,不仅被野史确定下来,更被戏文放大和夸张了。在戏里,李白作诗和力士脱靴两回事不但被放在了一块,而且两人的恩怨居然有了前因——说是李白早年自恃才华,不愿贿赂主试官杨国忠、大太监高力士,因而被黜。此次沉香亭上,李白借酒使气,请旨命杨国忠为他溶墨、令高力士为他脱靴。此剧在明人传奇里叫做《学士醉挥》,后来成了昆曲名折《太白醉写》。在史上,李白是受了皇帝憋屈、奴才讪谤的大文豪;而在戏里,李白却成了替所有失意文人出恶气、放豪情的大英雄。他有风骨,只会直抒胸臆,不会献媚帝妃;他是谪仙,应该纵着青云,不该在那浊世。戏里的李白,要比史上的李白喝得更醉,却更清醒。看来,在戏里、在艺术中,所有的前人往事,无不充盈着后人的牢骚和意愿。作诗一首,为戏中的李白叫声好,也为像我一样觉得《清平乐》有“骨头”的人们作个揖。
谪仙诗笔惊天地,竟被呼来娱帝妃。乔醉御前免跪拜,狂书锦上露锋机。直差力士为奴婢,暗借燕飞托讽讥。堪笑当今皆酩酊,此心独醒纵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