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成第一个获戛纳奖的中国电影 

　　胡金铨拍摄的所有武侠片几乎都以明朝为背景。1969年，他开始拍摄《侠女》，这部长达200分钟的影片整整拍了三年。影片取材于《聊斋志异·侠女》，蒲松龄写的这个神怪故事是没有明确朝代的，胡金铨把它放到了明代魏忠贤迫害东林党人时期。天启五年，即公元1625年，东林党领袖杨涟因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大罪惨遭报复，被魏手下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许显纯施以酷刑折磨至死，电影即以这段史实为背景。女主人公“侠女”被设置为杨涟之女，名杨慧贞，杨家满门抄斩时她跟奶妈逃脱，后来在一座废弃的屯堡中栖身。魏忠贤指使东厂密探和锦衣卫追杀，杨慧贞假扮成杨涟的样子在夜间现身，使厂卫特务误以为屯堡闹鬼。 

　　片中许多重要角色采用了历史人物真实姓名，比如头号反派、害死杨涟又追杀杨慧贞的锦衣卫许显纯。历史上，许显纯在魏忠贤失势后被斩首，在《侠女》中，胡金铨给他的结局是穷途末路精神失常跌落山崖。许显纯由香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最著名的武师韩英杰扮演。韩英杰当时还给李小龙担任武术指导，后来一手培植洪金宝，提携过成龙和元彪。他是迄今为止银幕上最著名的锦衣卫之一，在《龙门客栈》里扮演了锦衣卫二档头毛宗宪，因为在《侠女》中的出色表现，巫敏雄1978年拍摄《大明英烈》时又请韩英杰扮演了许显纯。 

　　《侠女》是公认的胡金铨巅峰之作。他的绘画功底使影片具有水墨画般的写意效果。其中，侠女与锦衣卫在竹林中挥剑对决是最为经典的片段，十几分钟的镜头，足足拍了25天，胡金铨亲自一帧一帧精剪。李安的《卧虎藏龙》，张艺谋的《十面埋伏》，都曾上演竹林决斗，向胡金铨致敬。1975年，《侠女》获得戛纳奖最佳影片提名，最终拿下最高综合技术奖，成为第一部获得戛纳奖的中国电影，载入史册。胡金铨因此片被英国权威杂志评为世界五大导演之一，在他之前，亚洲导演只有黑泽明获此殊荣。谁能想到，这部电影去戛纳参展是胡金铨自掏腰包，制片方根本不相信他能获奖，拒绝再给这位只要艺术不要商业的大导演烧钱。胡金铨为拍此片，仅搭建三条仿古街道、百余栋房屋，就花了九个月时间，动用技术人员12000余人。为体现侠女栖身的废屯堡萧瑟荒凉，他一直等到屯堡周围的芦苇长高才拍，芦苇不够高就不开拍，制片方怎么催也没用。影片1971年11月在台湾上映后观众并不买账，投资基本打了水漂儿，以致三年多后，胡金铨不得不携片赴戛纳参展，想在海外寻找商机，不料竟一举斩获奖项。 

　　《葵花宝典》隐喻太监称霸 

　　《侠女》让制片方见识到了胡金铨的“厉害”，从此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很难找到投资人，晚年拍摄的几部电影也影响力一般。但胡金铨在影坛掀起了一场持续20多年的“厂卫热”。郭南宏的《少林小子》，巫敏雄的《大明英烈》，吴思远的《南拳北腿》……港台七八十年代的武侠片，大多数都有武功高强飞扬跋扈的东厂太监和服饰华美身手凌厉的锦衣卫，甚至连周星驰的喜剧《大内密探零零发》，主角也是锦衣卫。在胡金铨的后继者中，最有成就的是徐克。20世纪80年代，武侠片已陷入低潮，徐克以《笑傲江湖》三部曲重振武侠雄风。 

　　《笑傲江湖》三部曲改编自金庸同名小说，这是其少有的未明确交待朝代背景的作品，但书中许多蛛丝马迹透露，故事发生在明朝。尤其是小说中武林人士拼杀争夺的秘笈《葵花宝典》，暗藏玄机。在金庸笔下，创制《葵花宝典》的绝顶高手是一个太监，看过《笑傲江湖》小说或电影的人，都对这本宝典的第一要诀耳熟能详：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在电影《笑傲江湖》中，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本是男人，为练《葵花宝典》自宫，变身为中性人。林青霞出色地演绎了东方不败亦阴亦阳的气质，成功完成了从清纯玉女到实力派的转型。 

　　变成太监才能称霸天下，这其实暗示了小说的背景是明朝。宝典冠名“葵花”，有研究者认为这也是有讲究的。《明史·舆服志》记载，洪武三年规定，内使监日常应穿着“葵花胸背团领衫，不拘颜色；乌纱帽；犀角带”。葵花是明代内监的衣饰纹样，宝典既为宦官所著，则名以葵花，就像文人以斋馆名或别号命名文集。徐克将小说改编成电影时，继承了胡金铨的风格。第一部一开场，字幕即交待：明朝万历年间，禁宫，内承运库。片中扮演东厂主管太监的是“厂卫专业户”刘洵，他出身京剧演员，在徐克的多部电影中扮演东厂头目。扮演锦衣卫千户欧阳全的是香港著名歌手张学友，这算得上张学友在银幕上最经典的角色，他因此获得香港金像奖和台湾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无论身着官服还是便服，张学友都流露出经过皇家训练的正规军气质，与华山派的乡野气相区别。这种角色设置正是徐克与胡金铨的不同。胡金铨的电影极富京剧色彩，剧中人物高度脸谱化，侠女侠士一身正气，厂卫一看便是奸佞之徒。到了鬼才徐克这里，厂卫气宇轩昂，淡定自若，锦衣卫个个玉树临风，训练有素。总之，反派集体一亮相，就带着皇家威仪，贵族气质，甚至夺了正面人物的风头，这点在《新龙门客栈》和《龙门飞甲》中尤为突出。 

　　徐克龙门系列的厂卫邪恶美 

　　《龙门飞甲》上映后，很多观众在微博和电影论坛上说，看完此片后不由怀念《新龙门客栈》，在电脑上又重看了一遍老片。梁家辉、林青霞、张曼玉的精彩表现令人回味无穷，但更让人感慨的是，如今以正派硬汉形象著称的甄子丹十年前竟扮演过一个“冷艳”的太监，这么经典的角色差点被遗忘了。拍摄《新龙门客栈》时，甄子丹还不满30岁，造型与胡版《龙门客栈》里接近中老年的曹公公截然不同。甄子丹的脸上被施以厚重的白粉，与鲜艳的红唇形成强烈对比，凡是拍摄他的镜头几乎都是仰角，显得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贵气与邪气并存。当影片结尾，梁、林、张三人扮演的人物围歼曹少钦时，他丝毫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自信地说：“铲除了你们，看谁还敢夺我的天下……天大地大我最大！”这种嚣张气魄也许更符合历史上发起政变妄图称帝的曹吉祥。 

　　十年后，《龙门飞甲》将反派的邪恶之美放大到极致。影片开头旁白介绍了历史背景：“西厂，即是大内密探，负责替皇帝刺探消息，在全国布下侦缉网，罗织罪名，屡兴大狱，京城内外官员闻风丧胆，一旦被怀疑立即被逮捕，严刑迫供。”陈坤扮演的西厂厂卫雨化田，正是以西厂提督汪直为原型。雨化田画着戏剧脸谱般浓艳的眼线，披银色曳撒斗篷，戴描金曲脚乌纱，有惊艳的效果，以致陈坤被影迷戏称为“西厂一枝花”。在电影中，陈坤还饰演了与雨化田长相极为相似的江湖小混混风里刀。有趣的是，历史上确实发生过假冒汪太监的大案。 

　　成化十三年（1477年），有个自称是汪直的人沿南京、芜湖、常州、苏州、杭州一路南巡，把江南官场折腾得人仰马翻。真正的汪直当时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突然“下基层”，地方官员当然要竭尽所能贿赂奉承。这个汪直声称廉洁奉公，手下的校尉却一直伸手要钱，就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两人一直骗钱骗到了福州。福州官员“自三司官以下，迎候唯谨”，但福州守备唐珣“独觉其伪”，私下命人到他房中侦察。观察了几天看出破绽，“乘间仆之地，探其胯下，则男子也。”原来，这个假汪直实名杨福，是江西人，曾经在崇王府打工。后来他离开北京回老家，路过南京时碰到熟人，熟人发现他长得很像汪直。杨福突发奇想，决定冒充汪直骗钱，那位熟人就扮作他身边的校尉。杨福毕竟在王府混过，略知朝廷礼数，当时社会信息不畅，地方官员没时间跟北京方面沟通求证，两人竟这样骗了一路。假汪直案轰动朝野，成化十四年（1478年）七月，杨福被处死。 

　　但在《龙门飞甲》里，假太监的运气就好多了。大反派雨化田被杀死，风里刀堂而皇之地进皇宫取代了他的位置，还疑似毒死了明宪宗身边那个霸道残忍的万贵妃。这个结局是从胡金铨到徐克所有厂卫武侠片的共同特点，厂卫势力无论多帅多厉害，最终必被侠客歼灭，邪不压正是永恒的结局。自古乱世出英雄，武侠故事偏爱明朝不足为奇。厂卫是乱世中盛放的邪恶之花，衬托英雄本色，为侠义传奇点睛。摘自2012年第4期《文史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