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差点儿被炸死
那天中午,大家围在桌前吃饭,忽然一声巨响,天也黑了,还有暴雨似的哗哗声。妈妈一跃而起奔去开楼梯间的门。门开了,天也亮了,声音也没了。大家正惊愣着,袁妈跑到饭厅来,看见大小都完好无损,才哆嗦着嘴唇说是炮弹掉院子里了。大家跑到旁边一看,那空闲地基边上有一堆土,满院子都是石头泥块,还有黑的弹片,方才一黑原来是土块迸射遮的。大家都连声说“好险”“万幸”。袁妈说她正在窗前念经,看见一个大黑球过来削断了一排棕榈树,改了方向顺着那小坡滚下,院子火光一闪,轰的一下,把她震得退了几步,这都是天主保佑的。妈妈倒没说感谢天主,只说若是掉到房上,正好大家在一块儿,都炸死也就算了,要是炸残废了,或者剩下几个,就难活了。当天下午,她就到胡惠德医院去租了一间从上往下数第三层的小病房——开战后,病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空房间多得很。这样,大家不用再挤在楼梯下,打炮时就去小房间的床上“排排坐”,晚上不打炮就回家睡觉。胡惠德医生的家就在医院旁边,他家也到医院里避弹。胡医生的小儿子比我小一点儿。他带着我们兄妹在医院里玩,从顶楼跑到底层,再从另一边楼梯跑上去。医院楼层多,过道拐来拐去,我们在里面捉迷藏就像入了迷魂阵,开心之至,以前对医院的紧张感全烟消云散了。
有一个傍晚,我和哥哥在医院门厅玩,看见有汽车开过。本来这条路是不准走汽车的,我们便到路边去看,一下看见了我学校的秘书、英国人白伦斯女士,开着一辆货车往坡下走。我们离开学校好些日子了,看到老师特别高兴,不由得欢呼雀跃。老师也看见我们,笑着跟我们招手,慢慢地开了过去。我目送着,当车的尾部展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就像胸口挨了致人眩晕的一击——后面是两条被齐齐炸断的腿!人躺在车厢里看不见,这两个截面,白的骨头,红的肉,太吓人了。我的感官和心灵都还没有承受过这么大的刺激,也没有这种准备。我忍着哭,好像也不是要哭,胸口压着,呼吸都困难起来。一连好些日子,这可怕的画面老在我眼前,觉也睡不好,吃也没胃口。炮弹掉在院子里只是惊了一下,随后就庆幸开心起来,而这两条断腿的印象竟纠缠了我数十年。有一天,我家那只黑白花的小狗多利像往常一样被放出去撒欢,可到傍晚还没有回来。哥哥扒在窗前盯着院子大门,呜呜地哭得怪可怜。我也喜欢多利,可我不抱什么希望,它肯定是被人捉去吃了。炮火连天,人还死呢,何况狗乎!这大概是哥哥在战争中最伤心的事了。
开战十几天了,日本的炮越打越近,弹丸之地的香港岛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一天在饭桌上,陈八叔说:“日本人来了,我就当顺民。”哥哥忽地一下拍案而起,直瞪着眼睛冲他大喊:“你这是想当亡国奴,没准儿还要当汉奸呢!”在我家,冲长辈大声嚷嚷属于“没样子”,是绝对不许可的。陈八叔反倒哈哈大笑说:“看把小苓气得,真是爱国!”也不知他是表扬我哥哥,还是在揶揄他。袁妈把哥哥拽走算完事。可是日本人来后,“亡国奴”就不是谁想当或不想当的事情了。香港史称“黑色圣诞”的1941年12月25日晚,港英政府挂白旗投降日军了。第二天早上人们才知道。我下坡去接水,看见路上丢了好几件巡逻队的制服,还有防毒面具。我看面具好玩儿,拾了一个,被刘妈随即扔掉,说日本人看见要杀头的。怪不得都扔在路上了。炮是不响了,但山下市区时有枪声,也不知是谁打谁。有人来告诉妈妈防“烂仔”(地痞流氓)来抢,若来了就敲锅盆,大家邻里互救。还算幸运,“烂仔”没来,可日本人来抢了。日本人由两个汉奸带着,他拿着支大枪,站在门边。两个汉奸掏出个布告样的纸片给妈妈看,说是要“借”被子给“皇军”,就径直到卧室去拿。袁妈扑到被子上按住,说:“这个正盖着的,不能拿。”他们又去拽另一床被,袁妈又扑上去按住。妈妈怕汉奸要打袁妈,赶快去把贝特兰盖的那床被拿来给他们。他们还要,又给了一床挺厚的俄国毛毯。他们还不走,又给了一床薄些的被子,才算不出声了。走到楼梯口,妈妈追上去要汉奸写个“借条”,汉奸倒是写了。他们走后,妈妈把“借条”贴在大门外面。也许是起了作用,抢被子的没再来,可抢房子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