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的中篇小说《弄潮》讲的是苏州老街故里一家名叫双泉的茶馆中,一个名叫柏兴的撑水佬的故事。所谓撑水佬就是上世纪初为茶馆采水、运水的人,故事中有着浓浓的江南水乡风情。
1.撑水佬柏兴
故里是古城苏州的一条老街。苏州城是个盛产故事的地方。我的老前辈冯梦龙就是一个专写故事的苏州老乡,当然,他老先生写的故事并非都发生在苏州,但总而言之有好些故事确发生在苏州,以致后世的弹词和戏曲多有取苏州为背景的。我少年时就想过,长大后我也要写故事,写以苏州为背景的故事,让苏州的故事源源不断流传下去。及至成人,真的做了个写故事的人。我想,要写苏州的故事,还是先从故里着笔为好,在故里自己所见所闻的人和事有的是,写下来说不定也是蛮好看的呢。
先写谁的故事呢?就写撑水佬柏兴吧。
我头一回与柏兴正式接触是我的姨太婆柳姑娘去世之时,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我还年幼,姨太婆发丧的许多细节都记不得了,唯记得那个柏兴,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的,里里外外奔忙,子孙钉(棺材钉)敲得应天响,扛棺材时的吼声也是应天响;其后就是运丧,柏兴使出船上功夫真本事,把船摇得四平八稳,在苏州蜿蜒的水巷里过桥洞、遇交船,如入无人之境。到了坟地,柏兴还偷闲背着我登上一个小山包,采了一掬洁白的野菊花。我把满满一掬野菊花供到姨太婆的新坟上,举家都夸我懂事,坟亲大爷(守墓人)断定我将来有出息。我听了很高兴,柏兴更是兴奋。后来有机会柏兴就会带我到他船上去玩耍。对此,长辈们是放心的,柏兴弄船本事大,水性也好,更要紧的是他人品好,在老街是出了名的,孩子随着他只会学好,不会学坏的。
就写柏兴吧,对,一定得写他!
柏兴的正式职业是双泉茶馆的挑水佬,或者说是撑水佬。挑水和撑水是兼做的。平常日子挑水,遇有重要日子就撑水(架船去城外河上取活水)。对于双泉茶馆来说,重要日子也是不少的,譬如说,市里区里的茶水同业会要进行茶水评比啦,逢上什么节日啦,更多的是有响档说书先生来做场子啦等等。诸如这样的日子,对茶水的质量要求就高,去茶馆后门的河浜里挑水显然不够格,双泉老板就会让柏兴到城外运河交汇处去撑来活水。逢上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故里小巷的节日,因为每家每户都可以沾了双泉茶馆和柏兴的光——有活水煮茶吃了。然而这样的日子对于柏兴来说是很伤身体的,他得半夜三更就出船,他得在水流湍急的河流交汇处冒着危险取水。我祖母常说柏兴去撑水,好比在刀尖上舔血,真是惊险、吓煞人,吃他的水罪过得很。但柏兴对此显得无所谓,他好像很喜欢冒这样的险,以此显示本事,也乐于向邻居们施水烹茶。
故里的双泉茶馆也许就由于柏兴的撑水本领高强,能从城外运河交汇处取来活水而名声不小。茶馆业中很多人都知道柏兴的本事,玄妙观一带几家大茶馆曾想挖柏兴。但柏兴死心塌地跟定了双泉老板。我祖母约略知道些原委,偶尔就会说些柏兴的故事给我们听。
柏兴似乎无根无土,人们不知其年轻时的来历,当人们认识他时,他的身份是国民党某团长孙子卿的车夫,说的确切一些应是孙团长太太和姨太太的车夫。孙团长经常带兵在外打仗,他有吉普车坐,他的家眷就安顿在人间天堂苏州,就坐小洋车——高级三轮车。那种小洋车很适合苏州这样的城市,外形美观精致,坐着舒适优雅,车夫踩着、车铃时而“叮当”作响,还有皮喇叭的“阿呜”声,一声“阿呜”夹一声“叮当”,在大街小巷响着,很是动听,我们孩子管那车叫“阿呜叮当”。那时的苏州城里,有许多这样的私家小洋车,都载的有钱有身份人家的太太小姐,所以每当我们听到门外有“阿呜叮当”声,就会站到门口去看车上的漂亮女子,拍手唱道:
三轮车上格小姐,真美丽。西装裤子短大衣,张开了小嘴,笑眯眯。
是赞美,没有恶意,所以车上的女子往往会报以微笑,那红的嘴唇、白的牙齿在她们作笑时分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