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排在最前列的老兵方队令人动容。纪念日已过去了一个多月,对抗战和老兵的关注大幅减少,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些老兵坚毅沧桑的脸庞?几个月前,上海大学新闻系组织学生走访龙陵、松山、腾冲、畹町等滇缅抗战重要纪念地,采访多位抗战老兵、学者、专家和志愿者。
二战滇缅抗战史专家李正,云南腾冲人,70岁,原腾冲县文物保管所所长,自称“腾越布衣”,是公认的民间二战滇缅抗战史专家。30年来,李正寻访了200多位生活在云南、缅甸的抗战老兵,40次登上云南高黎贡山,9次到缅甸考察二战滇缅战场遗址。
“许多书是胡编乱造的”
笔者:怎么评价每逢十年就有很多人涌入,集中关注抗战话题?
李正: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有朋友说今年是“抗战营销年”。赶上这个“营销年”,心里边不知是啥滋味。抗战胜利是中国人的节日,应该永远纪念,但不能画蛇添足,把它作为营销。营销不就具有商业味了吗?让一段历史具有商业味,这不行的,是一种悲哀。我们做抗战研究,一定要对历史负责,要对得起历史,对得起读者,也要对得起自己。
笔者:怎么看待现在很多人研究滇西抗战这段历史?
李正:表面上看,好像很受关注,研究这段历史的人很多。书店里的书很多,但有价值的书不多。所谓有价值,首先是指真实性。许多书是胡编乱造的。有一本叫《血战腾冲》,书上标的是“最真实的腾冲抗战”。我给它做了个批注:最不真实的腾冲抗战。作者根本不去研究这段历史,不去做田野调查,而是根据现在的文学作品再创造,完全是一种文学创作和编造。这样的书太多了,不再一一举例。要写一段历史,就要把史料摆出来,一味编造历史是不允许的。
笔者:很多人到腾冲旅游是冲着温泉和古镇来的,然后顺带参观国殇墓园、抗战纪念馆,你感到失落吗?
李正:尽管有些人走马观花,但是看总比不看要好,可以慢慢增加一些文化,感性回顾历史总归需要一个过程。现在国殇墓园的副馆长伯绍海是我的学生,他跟媒体说,他的身份就是守墓人,听到这个话我觉得很满足,因为现在有人在为这些英烈守墓,(所以我不失落)。
“采访老兵是一种抢救”
笔者:做老兵口述历史的目的是什么?
李正:我做了三十年老兵口述,有丰富的一手资料。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唤醒民族的良知。要让世人知道,国民革命军为国家做过贡献。参战的军人都已是垂暮之年,采访老兵是一种抢救。因为每一个人,从不同的侧面承载着一段历史,他们只是历史的一个小部分、一个侧面。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承载着一些东西。把历史拼拼图,用这样的方法来一点点还原历史原来的面目。然而,随着这些人的消逝,历史也将渐渐消失。所以,参战军人所承载的历史是很重要的,他们不在了以后,历史也就不存在了。
笔者:为什么要用长达30年时间关注老兵?
李正:我还没有出版关于老兵的书,采访还在继续。老兵在中国历史上就像一盏盏明灯,曾拿起枪保卫国家,捍卫民族尊严,现在风烛残年,明灯将灭,最后会全部消失,这是客观规律,不可抗拒。但是老兵不死,他们的精神不死,中国人要继承的是在国家民族危亡时去捍卫国家民族尊严的精神。
笔者:现在社会是不是将老兵群体的印象刻板化,而忽略了个体?
李正:解放后,抗战老兵受到过一些不公待遇。有人被扣“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帽子,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失去了人的尊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们为国家做过事,理应受到尊重。不是歌颂某个老兵个人的丰功伟绩,而是尊重整个群体。在国家危难的时刻,不管是被抓来的也好,投笔从戎的也好,他们毕竟曾经拿起枪走上战场。我们尊重老兵,就是尊重这段历史。
“关爱老兵者也很复杂”
笔者:关爱老兵群体的志愿者如何运作?
李正:关爱老兵的群体也很复杂,我们称它为“大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各种心态、各种目的的人都有,并不都是那么纯净。有些关爱老兵的人,不是单纯地想关心这段历史,让老兵受到尊重。很多人会想,社会都在关注他们,那我们也去关注他们吧。很多人就是跟老兵拍张照,发在网络上,仅此而已。也有很多人找我,想要对老兵捐助,我都是介绍一些基金会给他们,一概不参与直接跟老兵产生经济往来的活动。
笔者:对老兵来说,什么样的帮助、关心是最好的?
李正:两方面吧。一是生活上的帮助,吃饭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都是虚的,老兵有疾病需要治疗,生活需要基本保障。另一方面是满足他们的心愿。比如有些老兵从来没回过家乡,帮他们回乡也是一种帮助,再比如把国外的老兵接回来等等。这些活动的目的,是让更多人知道,中国人开始尊重老兵了,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认可,在离世前还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我帮助过一个叫杨良平的老人回到家乡,被他的事迹感动了。他淞沪战争离家后一直没回过家乡,觉得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父母。到了94岁,双目失明,还有糖尿病,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在父母坟上磕头。我觉得不能不帮助他,于是千方百计把他送回去,完成他的心愿。
“不是我一个人在工作”
笔者:为什么要一遍遍地重走遗迹、遗址?
李正:做战争研究,要对战场有一定的考察,不然怎么搞研究?每次重走我都会找遗址。这不是那么容易的。像高黎贡山那么大,我们在一条路上找了十多年遗址,上去五十多次了,还没找完。找到了就对这些遗址做记录:用GPS定位、绘图、拍照、摄像……这个实际上应该是国家工程。
笔者:考察的费用从哪里来?
李正:我现在每月有3500元退休金。深圳有家公司出于公益目的,每个月付3000元供我考察使用。现在关注这段历史的人越来越多,当我做好今年的考察计划,比如说年底前要采访台湾、辽宁、云南的老兵,打算去一趟缅甸,到南京第二档案馆去查资料……有人知道了就会提出来“李老师你去台湾的机票我来出”。不靠这些人帮忙,我没有办法完成考察。但我也会对这些做挑选。凡是有任何政治目的、商业利益的,我都拒绝。
笔者:研究考察工作中最困难的是什么?
李正:腾冲的主战场在高黎贡山。做高黎贡山战役研究的人很少,因为太艰苦了。我想把这场战役的遗址、小道一个个搞清楚。2011年,我在上海做了治疗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手术后身体里加了两条钢板、六根螺丝,所以现在不能深度弯腰。我曾经想过放弃这些小道的考察,但是又觉得这条路上曾经躺了那么多人,让这段历史不完整,对不起他们。后来又重新做起来。我年龄也不小了,今年已经70岁了,走这些小道很危险。有不少人鼓励我,帮助我。有一帮志愿者陪我一起走了四条非常艰苦的小道,对我的帮助很大。他们让我知道,为了这段历史,不是我一个人在工作。如果后边没有支持,我也无法做下去。
“需要加强民族自尊心”
笔者:研究了这么多抗战历史,如何看待日本这个国家?
李正:日本是一个岛国,岛国心理有一种生存危机。为了改变生存危机,他们要扩张。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肯定要受到谴责。但日本这个民族,有很多优点。我接触的很多日本人做事态度很严肃,非常能吃苦,特别是做学问,我觉得这些值得中国人学习。在研究很多日本战役时,我深深钦佩日本人。日本军队训练有素,能单兵作战,中国军队很难。在战争的问题上,我们与日本是对立的国家,但不能因此仇恨日本人,还是要理智对待。战争要反对,但我们也要看到自身弱点、民族惰性和民族自尊心不强。曾经有个日本学者来找我时,我身边一个年轻人问他:“我们腾冲的山像你们日本的富士山吗?”那个日本人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你们怎么不敢说日本的富士山像腾冲的山呢?”这就是没自信。中国人牢记历史,珍爱和平,需要加强民族自尊心,建设好自己的国家。
笔者:下阶段主要做些什么?
李正:访谈将在今年结束,因为没有多少可访谈的对象,现在也就剩下十多个人吧。我具体工作是,研究腾冲战役,根据自己的研究、访谈、获取的资料,通过写书、做一些影视资料的形式,把腾冲战役的本来面目告诉人们。
【老兵自述】
1944年,我临近17岁,在船上做学徒。眉山军部到宜宾来抓兵,我和船上的八个青年都被抓去充兵了。从四川走路到云南,走了三个多月才到云南……
今年1月4日,我回老家四川眉山住了五天,这是抗战后第一次回去。家中晚辈来接我,弟兄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我给爸妈上坟的时候哭了。国难当头,不出来也不好,但一出来就没回来过了。但我不后悔自己参军打日本人。部队里有很多四川兵,有的占三分之一,有的甚至占一半。年轻时候敢打日本人,哪怕现在老了,只要日本人敢来中国、敢进寨子,还是敢打。 ——张体留
1942年5月10号,腾冲沦陷,当时的我只有15岁,还在读中学。那年8月,滇西战抗团招生,我和堂弟郁文报名考试,被录取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一样的道路——去打日本人。现在的我们是从日本人的虎口里逃出来的,我亲眼目睹日本人在沦陷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们是来侵略我们的,日本人打死中国人,为了侵占我们的土地。我们也爱好和平,只要他们承认错误,认识过去的罪行,我可以既往不咎。 ——卢彩文
1942年,日本鬼子来到腾冲,我19岁,看到他们烧杀抢掠,无法忍受,当年就当了兵,参加第六军预备2师4团1营2连1排……
我年轻时枪法好,训练时要背口诀:“看见目标,将枪举起,枪面要正,左前臂垂直,右手紧握枪把,闭左眼开右眼,瞄准,停止呼吸,击发!” ——李会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