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少年成名的我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他的论著《美学历程》影响了几代爱“美”的年轻读者。他的颠覆性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美学观点,使他步入大师的殿堂。他的“古代、近代、现代”思想史论(三册),尊定了一个思想家的地位。总以为,李泽厚的学问连同他的文字高深艰涩,让人敬畏,让人难以亲近。不想,最近读了他的《杂著集》(三联书店版,曾名《走我自己的路》),大为振奋,李泽厚的文字也有老少皆宜的可读、好读,读来可敬可亲。原来,学者的文字离我们如此之近。
《杂著集》,顾名思义,一个“杂”字。收入这本集子里的有演讲录、回忆录、序言后记,有写人论事,还有写景抒情……用他的话说,“五颜六色,杂凑的一锅”。很多文章短小练达,有思有想有观点,哲学家的思、美学家的想,读起来很有味道,尤其是一些散文,文字不但简洁优美,且情景中饱含时空玄思与人生哲理。哲学家的散文与散文家的散文确有不同。
比如,《海南两记》。李泽厚写“五公祠”,有景,但不以为然,精彩的是五公祠成了历史的确证。所谓“五公”,乃李德裕、李纲、赵鼎、胡铨、李光,“他们并无苏东坡那样的显赫文采,他们的事迹、功勋与海南也毫无联系,即使在中原,似也未见有祀奉的专祠,这些‘贬官罪人’在这里却偏偏受到了如此的崇敬。这确乎使我有点震惊……巨大的时空阻隔倒突出了由这种伦理敬意所显现的文化统一性。遥远的海南原来与中原的命运息息相通。而真实的历史正义总存留在人们的心底。”这样的文字,没有哲学的思考和学者的研究,是难能触及的。这也是李泽厚散文的与众不同。
又如《蒲公英》。这是一篇在美国拔除蒲公英的随想,想到了上世纪50年代下放劳动时的田间除草,再由鲁迅的野草文章,写到知识分子的改造。“正如当年一再宣讲‘知识分子最没知识’的经典论证是韭菜与麦苗不辨,似乎很有道理,因为我的确辨不清。但又立即想到,爱因斯坦可能也分辨不清,为什么必须人人都要分辨得清呢?当然,我不敢说,心中嘀咕而已。”“湖南骡子”(有人这么称李泽厚)很倔,但也很幽默,不由让人会心一笑之下,想想蛮有意思。
再比如《往事如烟》。写童年,写少年,写老来的回忆,一曲《秋水伊人》的歌,“一下子把我拉回到抗战沦陷区的农村少年时代……那秋天的落叶,冷清的庭院,与歌曲那么相似。那时我没有与任何人来往,独自读着艾青的诗、艾芜的小说、聂绀弩的杂文,生活极其单调穷困。”如此孤独情感的文字,在李泽厚的论著里是绝对读不到的。
李泽厚散文式的悼念文字也很讲究意趣,有性格、有情感、有故事、有细节、有观点,比如《悼朱光潜先生》。朱光潜是公认的美学大家,而李泽厚是以朱光潜为主要批判目标而少年成名的。他写道:“我和朱先生是所谓‘论敌’,上世纪50年代激烈地相互批评过,直到朱先生暮年,我也不同意他的美学观点。但是,我和朱先生两个人一块喝酒,朱先生私下称赞过我的文章……”全文不谈论争的观点,更多着墨于两人的喝酒聊天。“生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复。只是记忆和感情将更丰富的形态活在人的心底。而这也就是死亡所不能吞噬的人类的有活力的生命和生命的活力。”学者的文字有亲民的魅力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