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唐文治先生(1907至1920年曾任交通大学校长)创办的无锡国学专修馆(后改名为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第一届毕业生。在第三届毕业生中有一位张寿贤先生(曾任国民党副秘书长、内政部常务次长),对父亲的道德与学问十分敬重。父亲一辈子教书,而张先生却从政,后来在国民党中央任职。自国民党在1949年败退台湾后,张先生和父亲二十多年音讯不通。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七十年代末期,在大陆的政治气氛缓和之后,张先生才经香港试投一信到我家。得知父亲还健在,张先生十分高兴。除信函外,他多次给父亲寄来一些补药。他考虑得很周到,将药品先寄到他在广州的亲友家,再转寄到我家,使我家免得去海关办手续。他也来信索求父亲的诗稿和书法作品。父亲欣然命笔,书一联相赠:
潭上风清怀月满
江南秋好正鲈肥
我问父亲,给张先生的信函和对联,是否有劝他回大陆之意,父亲笑笑说:“只叙友情,不谈政治。”后来父亲学生郑学弢教授曾解释这副对联说:“‘潭’是指日月潭。‘清风朗月’辄思故人,这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情怀,而月圆又是团圆的象征。两岸人民期盼团圆,正如古人所云,望风怀想,能不依依。下联江南是赠联者所居之地。晋代的张翰,见秋风起,思念故乡的莼菜、鲈鱼,便弃官归隐。现在‘江南秋好’‘鲈鱼正肥’,老同学是否也能回来品味呢?下联烘托千里相思和共同的期待。这里用张翰的典故,又正好和受联者的姓一致。”
1988年,张老先生的侄媳张定女士携女儿回乡探亲,他将在台湾影印出版的唐文治先生遗著《茹经堂文集》精装六巨册交侄媳带给我父亲。张定女士说:“老人真怪,要我千里迢迢拎着这么重的六大本书来作礼物。”但父亲收到这六大本书却更觉可贵,他认为这六册文集凝聚了张寿贤先生和其他在台湾的校友对已故老师唐文治先生的深情怀念,也标志着唐先生的辉煌学术成就在台湾地区和海外之光大。张定女士正巧赶上在上海静安宾馆举行的我父亲执教六十五周年暨九秩华诞庆祝会。父亲对于张女士能将庆祝活动的盛况禀告张寿贤先生感到欣慰,但也从张女士处得知一个使他十分悲切的消息:老校友寿贤先生已患肺癌。浙江人民出版社为庆祝活动特地赶印出由陈念云先生(曾任解放日报总编辑)作序的《王蘧常书法集》样书一册。父亲将这当时仅有的一本样书签名盖章后请张女士带交寿贤先生。张女士回台北后来信说,虽然寿贤先生病势日重,不能起床,但一知道侄媳带来了父亲的书法集,马上请医生注射止痛针并摇起病榻,让他细细欣赏书法集。他阅后十分伤感地叹到:“可惜不能带走上色(注)欲如兰亭帖之殉昭陵也,伤哉!”此后不到两月,他便谢世了。噩耗传来,父亲十分悲切,书联痛悼老友:
一别卌年,最难忘九龙山色好
相思千里,痛不见两岸月光圆
九龙山即惠山,是母校无锡国专早期的校址所在(后迁学前街)。想到寿贤先生对父亲的书法作品素有癖好,病重时还想把书法作品带入黄泉,父亲又撰联再挽:
临命阅丛帖,殉难地下
凭棺阙一恸,哭望天涯
注:上色,原指品级高贵之服饰。见韩愈《昌黎集·送区弘南归》诗:“腾踏众骏事鞍鞿,佩服上色紫与绯。”此处指极珍贵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