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清明之夜,京城飘落下第一场春雨。开窗外望,见条条雨丝如弦,那淅淅沥沥的雨丝,似在低声弹唱着人间生者对死者的挽歌。
此时,我想起了同代许多仙逝了的文友,如公刘、刘绍棠、陆文夫、叶楠、鲁彦周……真要感谢清明夜雨的提醒,我突然忆起明天四月五日,是文坛才子叶楠辞世十周年的祭日。于是,便匆匆走进书房,为白桦孪生之兄叶楠提笔画像了——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他死于十年前的清明,更因为他是个文坛中活得挺拔的文人。
早在2000年,他被海军医院确诊为肺癌;至2003年他经过一次次地住院化疗,先后做了五次手术,但最终无法使其病情好转,后来他体躯内的癌细胞渗透到骨骼之中,历经疼痛的苦苦煎熬,在该年百花盛开之清明时节,叶楠生命之花凋谢了。当年的4月5日晚上8点20分,叶楠走完了他的漫漫人生。
记得在中世纪,有个哲学家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人的一生,不过是从前门走到后门。”此话的含意不外表示人生的短促,要人们关爱自己生命。但是我于当年的3月24日下午去海军总院探望叶楠时,他的夫人告诉我,叶楠已然拒绝服药了——世界上只有非常坚毅的人,才能在生死界碑前做出如此的选择。
我站在病榻之前,劝说他不能拒绝服药。他先是轻轻地摇头,后来痛苦地对我倾吐他的心声说:“没有用了,我了解我的病;与其自我折磨,不如……”此话,立刻让我感伤至极而怆然泪落。我握住他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但叶楠以超人的冷静,对我倾吐了他最后的心语:“你来的不晚……不然我们就难以见面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合上眼睛,任我怎么呼唤他,他都不出声了。但我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流淌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出乎我意料的。来医院看他之前,我还特意去花店买了一盆绿萝花,想激励他勇敢地生活下去;此时我才认知那盆绿萝花,不能再激起他的生活欲念,成了送他西行的象征。三年前,他初进医院时,也住在这个病区,记得那时我来病房探视他时,他还与我谈笑风生,根本没把肺癌当一回事。他端详着我送来的一束火红的玫瑰花说:“你放心,它就是我生命的象征,我的命很硬,不然早就葬身在波涛汹涌的东海里了。”我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年轻时他是东海舰队潜水艇工程师,经常随舰艇下潜到深海海底。他受到过极为严酷的生活磨砺,因而自认为长就一身铮铮铁骨,能够战胜一切病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同一座楼的病房里,说出与三年前截然相反的话,并在那儿,与他生命相依相恋的大海永别。
从历史新时期开始,我们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我敬崇他的文学天赋,更喜欢他率真的为人。他贡献给中国影坛的电影剧作《傲蕾·一兰》《甲午风云》《巴山夜雨》……以及他的散文、小说,除因故没能问世的电影《鸽子树》之外,我既是他热心的读者,更是他的电影观众。记得,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出访南海的西沙群岛归来,在同去茅台酒厂访问时,我俩下榻于酒厂同一房间。我和他谈起出自于他笔下的电影《甲午风云》。他说,他写《甲午风云》,既来自于对中国历史沧桑的感悟,也来自东海万倾波涛的启迪。我们谈起了海,他问我对海的感知如何,我回答他说“很恐怖”。我讲了在西沙海涛中遭遇九级台风的往事。他说:“那就说明你认识海了。诗人所以赞美海的美丽,是因为他们是站在岸上看海的。海的真正肖像,是海明威笔下万顷狂涛。”那天,在茅台酒厂,他喝了不少的酒,因而在谈论海时,他不断从床上跃起,还伴随着他爽朗的笑声。由于我俩谈笑声音太响了,致使住在我隔壁的周明,也走了过来参加到对大海的剖析之中。
我说:“老兄的《甲午风云》是很难写的,而把一个难于驾驭的题材变成艺术精品,就更难上加难了。你叶楠有这份功力。”
周明说:“无论是《甲午风云》,还是《巴山夜雨》,都是酒中的茅台,不是滥竽充数的‘白薯干酒’。”
听到我俩的赞美词后,叶楠虽然还是高声大笑,但他的自谦和自省精神,并没有因美酒烧膛而改变其灵魂内骸。那天他是这样自我评说的:“回头一看,都大大小小留下了一些遗憾之处,如果我现在写它,绝对比你们看到的好。该怎么说才好呢,电影创作永远是让作者‘留下遗憾’的艺术。所以我奉劝二位,千万不要轻易‘触电’。”之后,叶楠当真与影坛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笔锋伸向了小说、散文的文学领域。他先后出长篇小说《花之殇》以及短篇小说集《海之屋》以及散文集《苍老的蓝》等作品。从这些作品中,我仍然读出来他对大海的一往情深和一个作家直面生活真实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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