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延巳《谒金门》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起兴,言发于微而情动于深。此句之妙,就连同为此道高手的皇帝也由羡成妒了。据说李璟曾问冯延巳:“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无奈,只好动用为臣和填词的双料功夫回答:“莫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用甜甜的马屁,压住了酸酸的醋意。看来,拍马并非都是主动,也有迫于无奈而为之的。只可惜才思的高下与地位的尊卑全无干系,南唐的词风,恰是姓冯的臣子熏陶了姓李的主子,而非相反。同为摹写闺中思妇心绪,“风乍起”无论是构思的巧妙还是意境的空灵,我以为均胜“小楼”一筹,“干卿底事”之问正可反诘皇上本人,只是冯他不敢。
中华地广,要男人去戍边;历史战多,要男人去征战。所以思妇题材,自古诗词不乏佳构。而在那些佳构的背后,大多淌着男人的血水和女人的泪水。因此,李璟君臣的对话,在酸酸甜甜中不免透出几丝的冷酷。当然,词要眇修、贵在含蓄,而诗可直陈、真切逼人,像唐人陈陶《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诗已惨极,而据此诗意编的一出京剧,更将平面的文字变成了立体的人物,悲情也更真切地逼人而来。
这出京剧便是《春闺梦》,演的是东汉末年奋威将军公孙瓒攻伐幽州牧刘虞,同乡四人赵克奴、王恢、曹襄、李信被迫从军。赵克奴老母在堂,王恢新婚不久,曹襄家有幼子,李信之妻体弱多病。一场恶战后,赵克奴、王恢阵亡,曹襄失踪,惟李信侥幸逃生。王恢之妻张氏渴思成梦,一夜居然梦见丈夫归来,心中欢喜无限,正要重叙别情,却见丈夫和衣沉沉睡去。张氏正要搀扶丈夫休息,忽然传来一片杀声,丈夫惊醒,急出门外。张氏赶忙追出,却见无定河边尸骨遍地,冰冷血腥,蓦地吓醒,又增无尽的伤感。
天下思妇情状虽异,所思却似,所梦也应似。我想,新婚只是三日、苦守却有年余的张氏,肯定会有“风乍起”的念头,只不是所见,而是在梦里。在梦里,那阵春风不仅吹皱了冰结的池水,更拂暖了久未着花的孤枝,面对衣衫褴褛的丈夫,她顾不得装扮自己,在因狂喜而生出的几丝慌乱中,她忙不迭地安排酒饭,更要把一年多来的牵挂和思绪向他倾诉,就像这样——
忽如今夜春风与,拂暖孤枝,吹皱冰池。良人归来,征衣褴褛。端正酒饭杯盘,狂喜生惶遽。别来长未梳妆,但把牵肠愁绪倾诉。
但她的丈夫却面容呆滞,举止木讷,少言寡语。
每次看《春闺梦》时,都会忆起一部叫做《小岛惊魂》的电影。演的是二战期间,一个少妇在浓雾笼罩的小岛上独自抚养一双儿女,苦待出征的丈夫归来。一天出门,由于雾气太重,她竟迷了路。就在此时,丈夫的影子从无到有、由浅到深,终于站在她的面前。她和他紧紧地拥在了一起。接着,她就如张氏一样为丈夫准备饭菜,为丈夫整理床榻。她见他容色苍白,虚弱无比,想是兵荒马乱、身心俱疲,一时难以恢复。一番忙碌过后,她正要与他叙话,回头看时,丈夫竟自顾自地沉沉睡去了。翌日凌晨,睁开双眼,她一摸身边空空,丈夫早就没了踪迹。
电影到了结尾,真相揭开,原来她难抵孤寂,早已在歇斯底里中先闷死一双儿女、后饮弹自尽了。而她的魂魄在雾中遇到的丈夫,也是早已是沙场的一缕游魂——犹如张氏梦中的王恢。在艺术中,魂与梦是同一种东西,来自绝望中的渴念。所以,尽管一个是鬼、一个是人,但她们所遇到的却是同一种东西;尽管一个是1931年的中国戏曲,一个是2001年的西方电影,但它们演绎的都是同一种东西。她们遇见的丈夫的模样,是一样的;她们的疑惑和猜测,是一样的;就连她们的行动和结局,也是一样的——
何故?憔悴不开颜,直是寡言语。烽烟兵燹,遭损含伤,依然此心难主。才待鸳枕重排,回首自贪睡。迫晓惊响寒鸡,梦已萧然去。
《黄莺儿》这支词牌相传是柳永所创,他借咏黄莺自况,含有“似把芳心深意低诉”的无限怅惘。于是我猜它的曲,大致是先略喜而后长悲的吧。更想,柳永创制此曲,难免会受唐人《春怨》的影响。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黄莺儿香甜的啼鸣,不仅遮不住酸涩的心绪,反而加重无法对人言说的凄惶,实在是个恨别而愈惊心的怨灵啊。那位“打起黄莺儿”的少妇,性格行为与前两个自不相同;但她所做的梦,想必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