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节。我拿起不久前刚从北爱尔兰买回的琴,弹起母亲熟悉的我曾弹过的一些乐曲。母亲还如许多年前那般慈爱地不厌其烦地听我已生疏了许多年的弹奏。如此噪音,一定是自己的母亲才可以忍受并给以欣赏。
完全出于一种偶然,我发现了这把琴,并冲动地不惜重金买下。我以为这拾回了当初母亲给我买的那把琴。
时光荏苒。1968年,我的父母都被驱赶到“五七干校”,家里只有我和妹妹们。在困惑和迷惘中,我的青春期躁动起“浑身是胆”,逆反着来自各方的歧视、侮辱和损害。远在“五七干校”的父母对我十分担忧。父亲整日被批斗,自身难保,无法顾及子女了。母亲则在永远的贤良中爆发了坚贞与刚毅。她执意造反派给假,要回家看看和叮嘱孩子。
母亲回来了,她十分忧虑地对我说:你爸爸处境不好,不给他添乱,便是帮他了,你若添了乱,还不知有什么帽子给他戴呢。我说:烦呀!母亲说:别烦,看能做些什么。我说:买个琴吧,玩儿琴。于是母亲给了我15元钱,说看着买吧。
母亲又去“五七干校”了,似乎懂事的我去买琴,15元够买一把秦琴。我并不明确需要什么琴,只要是琴,钱也够用,买下便是。
算得上是无师自通,不再惹是生非的我,默默地玩弄这把琴,竟也将会唱的所有歌弹了出来。1969年,我随父母的被发配,到内蒙古的一个偏僻山村插队落户,这把琴也伴随着我弹响一曲曲难忘的歌。
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我们家要离开那个山村。村中的一个伙伴来辞别,他常来我这玩这把琴,便随手拿琴来弹,竟也弹得蛮娴熟。我说:送你了。从此,我就再没有碰过什么琴了。
……
算起来已是40年过去。今年4月,我去英国书展,在爱丁堡城下,一位黑人乐手弹奏着一把酷似秦琴的琴。猛然间,我被那拨动的琴声震颤了,记忆的闸门开启了,那把伴随我蹉跎岁月的琴不时浮现眼前。我感到了一种丢失,无法估量的丢失。
继续向北的又一国度——爱尔兰。徜徉闹市,又见一街头乐手弹拨那种酷似秦琴的琴。我被撩拨得不能自已,思绪中不断翻腾着我曾有过的唯一的琴——那把平复了我躁动的琴,那把自娱自乐或苦中作乐的琴,那把慰藉了父母走出阴霾的琴,那把憧憬未来走到今天的琴。我决意买到那种琴,拾回曾经的所有。我鬼使神差地寻找琴行,可是所有向观光客开放的购物街,都没有琴行。
回到北爱尔兰,距离回国只有两个小时的购物机会了。在导游帮助下终于找到了琴行,看到了那种酷似秦琴的琴,方知叫班卓琴(TENOR BANJOR),要600英镑,合人民币6000多元。我冲动得不容冷静,权当是600人民币。过后去乘十,方觉价格不菲。要店家开退税凭据,店家连说no,说我是第一个在这里买琴的外国人,他们没有做外国人生意的准备。
班卓琴经我不远万里带回。打开行囊,拿出班卓琴,母亲一眼便认出有如几十年前的那把秦琴。让我弹来,我已找不准音阶。母亲怨道:就没听你弹出过调来。妻子听我与母亲回忆并互补着关于琴的故事,感慨道:这趟出去,只有这把琴买得值。
现在,母亲总要叫我弹琴。我知道,音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琴声唤起的记忆乐章,而这乐章其实就是命运的交响。
十日谈
感恩母亲
慈母常说“念经千卷,不如日行一善”等等,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