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罗被老戏迷称为“火车头老生”,今年九十七岁,人生颇多传奇。关于他的故事我起先闻于王玉田先生。花脸艺术家王玉田上世纪40年代与家父同在海关票房,下海之后同宋宝罗搭档,他出码头回沪休整期间,常来我家对家父说起“宝罗”如何如何。后来通过王玉田先生的绍介,罗先生与我成为忘年交。
这几年,许多电视台喜欢以宋宝罗慈颜善目、皓髯飘飘的形象出镜。他老人家能够一边唱戏一边作画,歌毕画成,观者哗然。上个月杭州举行宋宝罗从艺九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他在亲友的搀扶下上台唱一段《诸葛亮出师表》,依然神完气足,大有诸葛晚年“鞠躬尽瘁”的气概。这位“老宅男”还在网上开博客《宋宝罗艺术之窗》,里面有他的自传、见闻、剧评,以及梨园掌故、书画篆刻作品等等,经常更新,信息量很大,三年来点击率达到十六万五千。我为他的顽强生命力而深感敬佩。
从小有神童之誉
火车头老生,顾名思义有“拉警报”的意思。每次看他的戏,必能听到高腔和长腔,酣畅淋漓,气势充沛,全场为之爆棚。他的高派戏影响最大,不亚于另一位高派名家李和曾。“文革”后宋先生复出,我又看过他的《汉献帝》《武乡侯》和《朱耷卖画》等。王玉田先生有时戏称“宝罗造魔”,但他进一步分析说,其实“火车头”仅是宝罗艺术风格的一个方面,他的戏路很宽,有刚有柔,对老戏常有新的整合和改动,还编创许多新戏;他是个艺术上融会贯通的“明白人”。
宋宝罗先生的高堂是汉满通婚,而且均是出色的戏曲艺术家。他继承并优化祖上的基因,自幼显示极高的天分,嗓子冲,扮相俊。七岁时由明师开蒙,后由汪桂芬的徒弟黄少山(按:黄少山是黄派武生创始人黄月山之子)执教。1923年在北京天桥剧场,宋宝罗三天打炮,头天演老生戏《上天台》,次日是老旦戏《游六殿》,第三天则“变脸”为花脸,戏码是《探阴山》。一人身兼老生、老旦、花脸三个行当,可知其特异禀赋,于是京城观众奔走相告,“神童”之誉不胫而走。次年冯玉祥将军把清朝末代皇帝赶出皇宫,于中秋节期间举行三天庆功堂会戏,宋宝罗头天《打鼓骂曹》、次日《张松献地图》,都是老生应工;第三天则以红生面貌演《斩颜良》里的关羽。冯玉祥和夫人李德全观后大喜,亲切地把“神童”宋宝罗抱起来,给他吃糖,发红包。
宋宝罗后来又向富连成名家雷喜福(按:雷喜福也是马连良的师傅)学了四五十出戏。令兄宋遇春出道早,文武全能,对宋宝罗的帮助也很大。他早期的老师还有张春彦、宋继亭等。因此他的艺术是兼蓄“汪、谭、孙、刘”和汪笑侬、马连良,而其最擅长的高派戏则直接取法于高庆奎。原来高庆奎也向宋宝罗的老师雷喜福学过,出于辈分方面考虑,高和宋之间没有师徒名分,尽管如此高庆奎还是认真执教,使得宋宝罗得到真传实授。高庆奎以兼收并蓄著称,对此有人认为他“不纯”,叫他“高杂拌”。宋宝罗也是上溯先贤,旁采博收,甚至把京韵大鼓刘宝全、河南坠子乔清泉以及评剧唱腔等“拿来我用”。因此我曾对他开玩笑说:“您也是‘杂拌’”,说出口后心怀忐忑;谁知老头不以为忤,反而笑嘻嘻地说:“你就叫我宋杂拌吧”。他又说:“杂拌、不纯又有何妨?把戏演对了、演好了,观众真喜欢,这才是大本事。”宋宝罗一辈子充满自信。
旧时没有国营剧团,宋宝罗带着戏班到处跑码头,足迹几乎遍及国内的皮黄流行区,曾为张学良、张宗昌、汪精卫、何应钦、陈诚、于右任、程潜、宋哲元以及伪满“皇帝”溥仪等政要所垂青。1946年巡演到上海天蟾舞台,打炮戏那天门口祝贺花篮有几百只。在此期间他参加三场义演,第一场戏码是《战马超》《取成都》《单刀会》《逍遥津》,由宋宝罗饰刘璋(前)、林树森饰关羽、金少山饰曹操、周信芳饰鲁肃(前)和穆顺(后)。第二场和第三场剧目都是《群借华》,由俞振飞饰周瑜、周信芳饰鲁肃、宋宝罗饰孔明、刘斌昆饰蒋干、金少山饰曹操、林树森饰关羽。1949年以后,宋宝罗起先照样带着自己的戏班跑码头。其时有梅兰芳、周信芳举办的慰问解放军义演,第二场以梅周《打渔杀家》为大轴,压轴和倒第三分别是《大登殿》和《武家坡》,均由宋宝罗饰薛平贵,《大登殿》由言慧珠、童芷苓分饰王宝钏和代战公主,《武家坡》由杜近芳饰王宝钏。宋宝罗的昔日辉煌由此可见一斑。
被毛主席请去46次
宝罗先生对我说,毛主席比较爱听老生戏,他被请到毛主席那里演唱共达46次。有一次他为毛主席一边唱一边伏案画鸡(按:宋宝罗先生在十五岁至二十岁的倒仓期间致力于绘画,拜师于非闇,后来成为花鸟画家。他还精于治印,一度在天津以挂牌刻章为生,人称“刻字大王”,名流求之者众)。正当聚精会神作画时,没注意到毛主席走到他身后来了,画完转身,竟不小心撞到了毛主席的身体。此刻宋宝罗诚惶诚恐,而毛主席却毫不在意,目光盯着桌案上那只正在引颈打鸣的“大公鸡”,沉浸在欣赏中。毛主席称赞宋宝罗用笔准确,还为此画起名为“一唱雄鸡天下白”。
毛主席的欣赏还使得宋宝罗在政治运动中得到眷顾,少吃了许多苦头。“文革”初期,红卫兵发现一张一九四五年十月份的报纸,头版赫然登着蒋介石同宋宝罗握手的照片,原来这是“双十节”蒋介石、宋美龄请美国马歇尔将军看戏之后,上台接见时的留影。无疑,这就成为宋宝罗的特大罪状,一下子就进了“牛棚”,挨斗受辱,饱尝老拳。七十年代毛主席到杭州休养,忽然想听宋宝罗了,问此人何在;当时的浙江省负责人陈励耘回话说,由于给蒋介石唱戏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因此宋宝罗正在农村下放劳动。毛主席面露不悦,说道当时蒋介石要他唱他敢不去吗?我多次请他,他也来的嘛。于是宋宝罗被急招回城,从此各级干部见到他时就不再直呼其名,而称同志了。宋宝罗后来积极为毛主席诗词治印、谱曲和演唱,良有以也。
然而他对毛主席也有过一点心理上的“不敬”。
以前戏曲剧场后台往往供奉梨园祖师爷的神龛,有一次一位武生演员心血来潮,为了“破除迷信”,便用斧子砸了祖师爷的神龛,置换上毛主席画像。宋宝罗得到通报后赶到现场,只见“一地破碎的祖师爷”,此刻抬头看毛主席像,心里不是滋味。宋宝罗叙述这件往事时,还引用了剧团群众对这位演员的指责。他在博客里写道:“我脑子里还有个旧观念,各个行业都有祖师爷,也就是表示一个根基和来源。对祖师爷神龛的尊敬,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比如说泥瓦匠拜鲁班前辈,开药店的奉药王爷一样,大抵都是一样的道理。”
晚年的反思
尽管受到毛主席的欣赏,可是在一般观众眼里,比起一些当代名家来,宋宝罗的影响似乎小得多,这是什么原因呢?宝罗先生同我做过一次推心置腹的恳谈,对上述问题是如此反思的:
责怪自己年青时骄傲。解放初,在延安平剧院基础上建立的中国京剧院以小米为单位计工资,宋宝罗心里犯嘀咕,有点看不起。那时离四大名旦演一场戏的收入足以购置一座四合院的时代不远,宋宝罗也常有日进斗金的记录。他想:每月二百斤小米,算是什么样的“角儿待遇”呢?因此当该院党委书记马少波来约他加盟担任头牌老生时,被他一口拒绝,这就使他失去加盟中国京剧院机会(按:由于宋宝罗未允,马少波再去找李和曾加盟)。宝罗先生感叹:半个世纪以来,如果自己的久占之地是北京而不是外地,影响力会大不相同。
归因为解放初的禁戏政策。原以为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带着戏班跑码头,谁知好景不长,1951年政务院出了一个禁戏的政策,以当时的意识形态标准,不许“有害”剧目上演。宋宝罗先生记得是明禁“八十一出”而实际不止,执行者“宁左毋右”,凡同“八十一出”内容沾边的都不让演,结果是被禁的戏数不胜数,再往后发展到只能演《九件衣》《王贵与李香香》《白毛女》等少数几个戏了。
也因为反右运动。由于当时他注册在上海的伶界联合会,因此1957年的反右运动是在上海经历的。文化局把名角儿聚合在一起开“学习会”,实际上是整肃,隔三岔五宣布某某是右派分子。京剧界先揪出黄桂秋,而陈正薇才出科几年,也被打成了右派,恰好此时浙江有剧团来约他加盟,他不惜工资打折,借故躲开这个“学习会”转移到杭州。孰料从此安营扎寨,再难“跑码头”了。宝罗先生叹息,上海是京剧大码头,当时如果不是因反右运动而离开,自己的影响力不至于像后来这样。
有一年,他所在的剧团从年头到年尾只演了一次日场戏,可是演职员每月工资照发。这个剧团不是他宋宝罗的,而是国家养的,干好干坏一个样,因此名角演出受到各种牵制,报效无门。
还因为外行领导内行。领导的工作判断和政绩观,同演员心里想的往往不一样。有一次在长沙演《武乡侯》,卖了满座,却临时说要停演,为什么?原来这出戏里有一个折子叫《胭粉计》引起当地领导警觉,担心“胭粉”会不会涉“淫”?其实这出戏是说诸葛亮同司马懿打仗,特地送胭脂以示羞辱,非但没有“黄色内容”而且还没有女性角色。然而此刻剧团方面有口难辩,紧急中有人到当地新华书店买来一本《三国演义》,宋宝罗给他们翻了一下有关章节,这才使得主管部门收回成命,挽救了这场《武乡侯》。
改革开放以后,宋宝罗一度有上台的机会,却由于体制还是老样子,因此并不顺利。国营单位往往会养懒汉,剧团脱离市场竞争导致不按艺术规律办事,以至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想想怎么活下去”
或许有人会问:宋宝罗不还是上央视了吗,怎说不被重视?其实电视镜头开始光顾宋宝罗,是在他九十岁以后。如果不是他因面部三叉神经痛而不得不蓄须,能够以美髯公的形象一边唱戏一边绘画,恐怕未必会有多少上镜的机会。如今,收视率是电视台的生命线,而拉动戏曲收视率的主要方式,就是请当红者出镜,做“文化快餐”,不断搞大奖赛,PK对垒,等等。在这种机制之下,老演员被遗忘是必然的后果。难怪现在一提起宋宝罗,多数人的反应是“那个画大公鸡的”,而对他的京剧造诣和成就知之甚少。
遍览当今文艺界,宋宝罗只是冰山一角,过早被边缘化的老辈名家大有人在。从宋宝罗身上,折射出文化的“时代病”。
有感于斯,我把宋宝罗历年舞台演出、录音出镜、清唱吊嗓等资料全部听了不止一遍,从中精选出两碟CD的容量,编为《宋宝罗唱腔选》,以期完整呈现其艺术,纠正今人的误解。这个出版物在宋先生的鼎力支持下终于完成之际,他老人家在朱刚所画的封面上题写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八个大字。自云:年青时曾立志创流派、攀高峰,惜乎身值壮年而京剧就开始就走下坡路了,“时不利兮骓不逝”呀。按照他老人家的标准,京剧现在面临艺术危机、人才危机,前景堪忧,因此他又挥毫在另一碟的封面上题写“想想怎么活下去”七个大字。上世纪50年代我国照搬前苏联文化体制模式,危害尤烈,迄今尾大不掉,因此宝罗先生的“想想怎么活下去”七个字,掷地有声,值得我们深长思之。衷心希望《宋宝罗唱腔选》CD能够延续宋先生的舞台生命,成为京剧老生艺术史上的精彩一页。
【作者简介】
翁思再曾任新民晚报文化部负责人、文汇电影时报副主编。其作品有《试论读者逆反心理》《余叔岩传》《余叔岩研究》《京剧丛谈百年录》《非常梅兰芳》《伶界大王谭鑫培》等;剧作有《大唐贵妃》《道观琴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