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陈迟 1948年参加革命,1949年上海解放即参加《解放日报》工作。历任《解放日报》、《新闻日报》、新华社上海分社编辑、组长、编委。1977年重返解放日报社,先后担任专刊主编、评论员、部主任、副总编辑。著有诗、文、通讯报告集《少年子弟江湖老》等。
老友许寅,上海滩一名颇有侠胆仁心名士风的老报人,多年缠绵病榻,去年“驾鹤归天”。
在我同许寅几十年的交往中,他的“三爱”、“三快”和“三最”,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何谓“三爱”?爱看戏、爱旅游、爱交友也。看戏是他的最爱,特别是京剧和昆剧,不但有戏必看,看必终场,而且写出了不少戏剧评论,还同一些京昆表演艺术家保持良好的友谊;旅游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除西藏和云南无缘访问外,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和名山大川,几乎都留有他的脚印,每到一地还必写游记一篇;交友更不待说,三教九流差不多都有他的朋友。他对朋友以诚相待,常常一见如故,但从来不搞小圈子,不做无原则交易,不作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所谓“三快”,就是快人、快语、快笔头。
许寅的“三最”——最不尚势利,最乐于助人和最豪放不羁,贯穿他的一生,表现最为突出,显示出他秉性的率直和品德的高尚。
他是真正不尚势利,安贫乐道,不向权势和金钱折腰屈膝,不以地位的高低和财富的多寡来区别待人。对有权有势者和在领导岗位上的人,他不卑不媚,看不到他做出那种令人齿冷的姿态,而对于一道工作的同志和身边的普通职工,以及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他平易随和,从不自夸自大,更不会颐指气使。特别难得的是,当你还处在领导岗位上或者工作顺利、事业发展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你,一旦你从领导岗位上退出或者工作受到挫折、事业遭遇困难的时候,他还是怎样对待你,甚至比以前更加亲切和热情。“文革”浩劫中,解放日报的几位老领导和年轻同志受到迫害,有的被隔离,有的挨批斗,一般人都不愿或不敢同他们接触,许寅则凭着他是个“逍遥派”,照样常常去这些领导和同志家里探望,对他们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嘘寒问暖,帮助他们克服生活中的种种困难。解放日报老总编魏克明身患多种疾病,骨瘦如柴,一天走在路上又被人撞倒造成骨折,急需住院。老魏虽然早已退出领导岗位,“文革”中还是成了“专政”对象,病历卡上都被盖上印记,没有医院肯收治,只有许寅挺身而出:“我来想办法。”他到处奔走,通过种种关系,硬是让正在遭罪的老魏住进了医院,得到了必要和有效的治疗。“文革”前解放日报一位部主任方远,“文革”中“四个面向”到了梅山矿区,不久就因心脏病急性发作不幸逝世,没有单位肯出面为他举行告别仪式。又是许寅为之愤愤不平:方远是对新闻工作有过贡献的资深记者,解放前的学生运动中的一员骁将,曾在交通大学大门前掌掴国民党政府的上海市长,怎么能对他如此冷漠无情?在许寅组织下,我和张陶普同许寅一起想尽办法,终于为方远开了一个虽较简单但很隆重的追悼会,许多得到消息的同志赶来参加,送了方远最后一程。在许寅居住的小区里,还住有不少报社行政管理部门和印刷车间的职工,许寅也和他们常有往来,他们有事都会到许寅家里找他商量,寻求帮助。唐朝文学家刘禹锡在他著名的《陋室铭》中有这样两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许寅特地改为“谈笑何必鸿儒,往来幸有白丁”,并命孙女以楷书大字书写此联,悬挂于床头素壁,成为他不尚势利的情操和胸怀的生动写照。
许寅的乐于助人,在许多同志和他周围的朋友中,可谓人人称道,有口皆碑。他有一颗仁爱之心,关怀他人胜过关怀自己,从不算计别人,更不为自私目的故意为他人制造困难。他最见不得别人有困难,无论是谁,他都会主动向正需要同情和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文革”中,他曾被送到一家塑料厂工作,厂里安排他到门房间。许寅在看门的时候,不但总是为有些职工提供可能的方便,而且热情平易地同已经认识和还不认识的职工交谈,主动帮助不少人解决思想问题和实际困难,成为许多职工信得过的朋友。
就我看来,许寅的乐于助人,有这样三个特点:一是积极主动,总是为别人着想,不等别人开口求援他就来到了你的身边;二是从不自我吹嘘,不像有些人总喜欢把自己做过一点什么好事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三是不图回报,从不指望被帮助的人对他“感恩戴德”,即使有人得到帮助后转眼就不理睬他也毫不介意。解放日报的老领导夏其言同志的爱人陈志光有一次突然患病住院。医生担心病人病情恶化,要求家属陪夜。老夏当时健康状况也不好,正在为没有合适的人陪夜发愁。许寅听说后,立即主动对老夏说:“你别着急,我来陪!”这天晚上,许寅端把椅子,硬是在女病房门外的走廊里守了整整一夜。1980年,我爱人汪静怡患“甲状腺亢进”症,全身乏力,眼球突出,人越来越消瘦,跑了好几家医院,就是没有明显疗效。许寅来到我家里,看到静怡就说:“你是得了甲亢吧,怎么不早告诉我?别急别急,我帮你去请个好医生!”没有几天,许寅就陪一位居家行医的老中医陈济堂到我家里。按照陈医师的处方连服十几帖中药,静怡的病情就大为减轻,体重明显增加;连续服用了半年多中药,“甲亢”彻底治愈,此后也从未复发。这类事情实在不胜枚举,叫人铭记。
豪放不羁,不拘小节,是许寅秉性的自然流露。许寅大事不糊涂,在关系到原则的问题上,许寅并不马虎苟且,当风起于青苹之末,他也知道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但在无关原则问题的生活琐事上,他往往不受约束,漫不经心。一个炎夏之夜,我正好在许寅家里,一位著名的女昆剧表演艺术家同另一位男同志来到许寅家里,大概商议什么事情。许寅照样赤膊,穿一条中式短裤,赤脚,拖鞋,手摇一把蒲扇,大大方方地在他那间原是内阳台的书房兼客厅里热情接待客人。我笑对许寅说:你老兄怎么就热成这副模样?他笑着回答:“这有啥关系?‘炎夏无君子’嘛!”客人听了也跟着笑了。许寅在我家里的趣事就更多了。且举一例: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中午,刚刚吃过饭,许寅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临时放在沙发里的一对绣花枕头,坐下来就夸奖这对枕头“好漂亮”,“头枕在上面一定蛮惬意”,听说这是我女儿学习绣花的作品,就要她也给他绣一对。当我们去收拾餐桌时,一眨眼工夫,许寅不见了,我们笑着猜想他大概带着枕头开溜了。没料到推开卧室的门,他老兄居然枕着这对绣花枕头,在大床上睡着了。许寅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在老朋友家里,就是在一般熟人家里,他都不会佯装斯文,假作客气,更不会当面打哈哈背后搞诡计。
在许寅这位老报人身上,还颇有闯荡江湖的名士之风。他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蓝布中山装,不少时候双足一双布鞋,几十年如一日。只有他随上海昆剧团去美国采访演出的时候,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但一回到上海他就赶快脱掉,依然我行我素,对时尚服饰毫无兴趣。在他体力尚健的时候,总喜欢骑辆“老坦克”(自行车)到处穿行,直到年事已高,他虽然不再骑了,但也总是挤乘公交车来去。他一生没有为“官”,想要他担负一点领导工作,他往往会讲出一大堆“理由”,就是不肯接受。他爱读公案书、武侠小说和古典文学作品,常能过目不忘,晚年依然可以当众背诵杜甫、李白的长诗。解放日报夜班编辑部的同仁,由于对许寅颇有江湖义侠的名士风印象深刻,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许大官人”。有人还以为许寅不一定会喜欢这个绰号,没想到他不但欣然接受,而且把自己的一本作品集以《许大官人杂文》为书名。书封是他的长公子许青天设计的:一个体形微胖,白发稀疏,斜坐在藤椅上手摇蒲扇、仰望圆月的赤膊老汉,开怀大笑的速写像。虽然略嫌夸张,但大致表现出“许大官人”豁达与怡然的神情。有些老干部、老同志到了晚年,尤其是在被疾病困扰时,往往会抓紧撰写或口述回忆录,许寅却又与众不同,在他再度中风以后的农历乙酉年(2006)除夕,吃过年夜饭以后,他把自己反复思量过的想法倾吐出来,口述“自撰讣告”一篇,强调自己“驾鹤归天”以后,“许寅其人、其名,真如好友还珠楼主笔下小说中人物一样:神形俱灭,精气神皆散,名副其实,真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干净至极,彻底至极。”这真是“自有高怀绝俗处”(陈从周语)的名士胸怀,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无畏心声。
许寅的“三爱”、“三快”和“三最”,还有他的名士之风,不但都很鲜明可爱,而且正是这一切绘就了他八十七年潇洒人生的光彩画卷。当然,世无完人,许寅也并非毫无弱点和不足,他也有不慎之言,也有“豁边”的时候。现在可以肯定地说,许寅的一生,是富有个性特色的一生,也是光彩照人的一生。许寅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一个多面快手的报人,一个心肠火热的义侠,一个终生难忘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