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堂”,辞典的释义为“花样”、“名目”。本文标题的《名堂》则是只印数百册的民间小刊物名,专发名字背后的故事。丰子恺先生的哲嗣丰一吟,本叫丰一宁,因当年私塾老先生读音之误,变成了丰一吟,一吟终身。丰一吟先生应《名堂》杂志所约,写了篇《我的名字被改过》,寄信时阴差阳错装错了信封,故衍生出笔者这篇小文。
告退编席,归隐田园后,我枯坐在家,负暄、吃烟、喝茶、读书,打发寂寞的时光。去岁,被友人捉去到一家民刊《百家湖》帮差。这是一本名不见经传的社区性民刊,开发商老板,为丰富他所开发的百家湖小区三千居民文化生活而创办。我走马上任后,辟了个新栏目叫“百家书画”,慕丰一吟先生大名,请她赐稿。丰先生自谦云:她本业是翻译,绘事是业余,而绘品都是模仿父亲的画作,没有创造,乏善可陈。婉谢。先生不赏脸,我只能干瞪眼。癸巳盛夏某日,绿衣使者送来鼓囊囊的一宗函件。“云中谁寄锦书来”?拆封展读始知是丰一吟先生的惠稿《我的名字被改过》,还有一幅墨宝“名堂”两个字,大字饱满丰腴、遒劲,“丰”味十足。真是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我马上偷梁换柱,从已发排下厂的当期杂志稿件中,抽掉一篇,以此替补。孰料,当我正在看此稿大样时,忽接丰先生电话,问我是否收到过她的一篇稿子和书件《名堂》。我忙不迭地回应“收到,谢谢、谢谢”,当我最后一个“谢”字还没说完,电话那端丰先生笑着说:“对不起,我老糊涂了,把寄给《名堂》的稿子寄给你们《百家湖》了。麻烦你退还给我。”信号不好,电话中断。一句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尽管我心中感到失落,甚而沮丧,嘴上仍然爽气说“好”。心中油然泛起“命中有时终归有,命中无时终归无”的那句老话来。当即叫来快递公司,将《名堂》璧还。快递收件员未走,丰先生又来电,接上中断的话题:说她乐意为我写一幅字,问尺寸要多大,写什么内容,嘱我写信告诉她。我如电击一般又兴奋起来,我忙驰函言明,随缘是福,没有奢求,赐一幅小字即可。适巧手边有十竹斋花笺,我在一页漂亮的郑板桥画竹的笺纸上贴了张黄色的N贴小条:“请写在此页上。”我怕老先生落笔万一有误,信手多放了两张供她备用。十日后先生复函到,我拆开一看,眼睛都直了。“天于我,相当厚矣”。丰先生做了笔赔本买卖,索回误投我“名堂”两个字,还我的却是三幅墨宝,写的是唐诗宋词,满目琳琅,激动得我就差点喊“万岁”了。我知道先生早皈依佛门,佛家素以慈悲为怀,讲究“缘”。我与先生是新识,缘浅,但福分还真可以呢。我无以为报,只有秀才人情,用毛笔恭恭敬敬书一长函鸣谢。手边的“馅饼”太大,我一下得了三份字,有点消受不起。记得季羡林先生对我说过:“人要戒贪,特别是老年。”也许是天意,三幅作品偏偏有一幅没署上款,或那就本不应属于我的,遂将其转赠丰子恺先生在海外的一位老“粉丝”。
“名堂”至此,已无什么“花样”、“名目”了,本可画上句号。日前,忽得丰先生用毛笔书就的手札,盈盈满页,纸润墨香。先生满怀豪情地大抒对中国毛笔书法历史悠久的胸臆,她在一番浅吟低唱后,顿生感慨:“我父亲在世时,总是说我的毛笔字太差。当时我致力于翻译,未在毛笔字上下功夫,如今悔之晚矣!”笔端流出对父爱如山的感恩和有负教诲的愧疚。先生所言“字差”那是自责与自谦,谁人不知她的墨宝,刻下其价不菲呢。先生信末又风趣地说:“我是越老越忙,但仍打算多练练毛笔字,所以今天用毛笔复信,也是一种练习。”读罢令我感慨良多:据我所知,丰子恺先生羽化后,数十年来,丰一吟案头的墙壁上始终悬挂着她十二岁那年,父亲为她题的陶渊明的诗句:“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时年八十有五的丰一吟,迄今仍常常面对此画沉思,策勉自己。
丰一吟先生知道我也喜欢写毛笔字,还与我切磋、请我“指教”,令我汗颜。丰先生专门以毛笔字为题给我写了这样一通意味深长的信,分明是对后生的希望与策励,我似乎悟出了一点“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