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樽边度针善解人意

　　樽边之乐，虽然不知唐云醉了多少回，但他那醉都是情绪上的事，那是一种陶醉，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别人是清醒中醉得不知山南海北，唐云却在醉中表现出一种清醒，而且能善解人意。

　　一天，唐云他们又共饮于九华堂宝记笺扇庄的“艺海楼”，肴馔甚为丰富，施叔范有些不安。吃到中途，他正襟危坐，突然对唐云说：“酒债当然要还，却不知道今生今世什么时候才能发得了财，又总是发不了财，亦属无可奈何……”施叔范在友声旅行团当一名职员，在学问上推崇归震川，讽诵不厌，数十年如一日，诗文都朴实丰瞻，风神秀整，他的诗尤为同辈人所推崇，但他的收入微薄，家室之累又重，而他们的聚餐又都是“摊份子”的，有时就以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而避席，而唐云又总是强其参加，不允许因此而败众人之兴。他摊的那一份，则常常由唐云代付，所以，此时他在席上才说出这样凄楚的话来。“对不起，早替阁下扶过乩了，他生未卜今生休，你决然发不了财；再说发了财，归太仆（震川）怎么办？”邓散木从中插话。唐云大笑，他说：“你还是不发财为好，我们也不希望你发财。想发财的人太多了，轮不到你，何况你不应该发财，即使万一你发了财，你又想干什么呢？”“说实在话，只想办两件事，即印一部《震川文粹》，修一座震川新墓。”施叔范黯然。“施髯迷‘归’，可怜可爱！”邓散木叹息着。“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事实也正是这样。再过几年，震川先生的墓愈来愈没入地下，怕是找也找不到了。”白蕉接着说。施叔范不再说话，只是连声叹气。“别难受了，到时我给你画一帧！”唐云安慰地说。施叔范这才转悲为喜，重举残杯。像施叔范这样酸楚的日子，邓散木也是经常遇到的。邓散木虽然有润笔收入，但他们夫妇不善理家，而且有着仗义疏财的性格，遇到穷朋友，总是要“仗义”一番，这样就不免越帮越穷，有时竟靠典当过日子，因此常为夫人所讥笑。可是，唐云对邓散木把“当票”堂而皇之地贴在墙上作为点缀，始终不以为然。这时，趁着施叔范的话，他又向邓散木说：“老铁，我看你墙上的那些东西不但不能驱穷，也不免令座上的酒友望而生畏，虽龙肝凤髓，也难以下咽啊。”“药翁——”邓散木言犹未了，一阵机枪凌空而过，日本人又胡作非为了。座上，大家饮啖自若，谁也没有惊慌离座。“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同归于尽，也是一件痛快的事。”邓散木转换了话题。“不，留下施大胡子！”唐云接过话头。“百无一用，留作甚？”施叔范总是带着一些忧郁。“我们几个人的墓志铭，还得仰仗你这位‘震川先生’呢，别人的，白送我们也不要。”唐云说着又笑了起来。席终，邓散木照例说“不用算了，不用算了”，抢着要会钞。唐云慢慢地站了起来，极力阻止，说：“且先去理会你家那些张天师画符（当票），再来摆阔不迟。当票嘛，毕竟饥不能果腹，冻不能御寒……”大家大笑而罢。从此以后，邓散木再也不把当票贴在墙上了。为此，邓散木还写了打油诗：哑唐响唐将毋同，五百年前是一家；席间抽出度人针，刺来木樨半段香。

　　在唐云的生命中，他自认为与画有缘，与酒有缘，与僧有缘，唯独与红颜无缘。他把自己的人生哲学概括为十二个字：多享清福，少享艳福，知足常乐。

　　从社会的传闻之中，唐云也不是桃花无运的。若瓢和尚的一领袈裟，云游四方，经常会带一位女学生来拜唐云为师。唐云伏案作画，女学生就站在画案对面，染红的十指尖尖，按着宣纸的两角，唐云也是看在眼里的。每当此时，俞亚声也总是坐在唐云的画案的一端，或看书，或看画，而其实是在看着唐云。唐云平心静气，自顾自地作画。他不是不动心，他心里所动的只是若瓢在逢场作戏，而那些女学生也只不过是来客串一番，以睹这位杭州唐伯虎的真容罢了。不要忘了，此时的唐云已是丹桂有根，那根深深地扎在西子湖畔，仍然能闻到湖心亭桂花的阵阵清香。他旁边坐着的正是俞亚声，这时大家都称她为唐师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