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几乎到齐了:有各地来的专家学者, 有亲朋戚友,有一大群年轻的学生,还有数之不尽的媒体采访人员。时间还没到, 大家都在等,绿茵上布满了张张白色的桌椅,帐篷下摆放了供人取用的水果饮料,人影晃动, 悄声细语四散在空气中。
终于来了,绿荫下,曲径上, 看到了父子的身影远远走来:他,步履沉重,微微有些驼背,毕竟是望八的年龄了;他, 英伟挺拔,高逾六尺, 身旁随伴着的是一样颀长的夫人。是傅聪跟儿、媳二人, 他们会同了早已等候的傅敏夫妇, 缓缓来到了墓穴和墓碑前。
典礼开始了,仪式一样一样按序肃穆进行。多少年了?从傅雷伉俪于1966年9月3 日在“文革”中以死明志,到2013 年的今天,四十七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如今再来举行骨灰安葬仪式,经历了这几乎半个世纪的等待, 期间究竟发生了多少周折,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
当年,仍在“文革”初期,傅雷夫妇因不堪受辱蒙冤,双双自尽,那时傅聪傅敏都不在身边,傅雷在临终前, 写下了周全详尽的遗书,向内兄朱人秀一一交代身后事, 这封遗书如今陈列在傅雷纪念馆中,墨迹斑斑,一字一泪,读来令人唏嘘不已。傅雷在遗书中说:“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 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 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委托事共有十三条,第十一条这么说:“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在那个严霜寒剑相交逼的疯狂年代, 傅雷夫妇弃世了, 但是并没有得到从此应得的安宁。他们的骨灰,因长子傅聪在外, 次子傅敏在京,结果由一位素不相识的女青年江小燕,冒着生命危险前往火葬场,以自认“干女儿”的身份给领取并保存下来, 整个过程可说是一个奇迹。1979年4月26日,傅雷夫妇得到昭雪平反,当年的一捧寒灰, 终于移入了上海龙华革命烈士公墓。傅聪回国跟傅敏一起参加仪式。照片上的昆仲二人,满怀哀伤, 一脸悲怆。那时候,傅聪才四十五, 还风华正茂,如日中天,“钢琴诗人”的美誉远近遐迩。如今, 琴艺愈纯, 两鬓添霜,三十四年后再一次来参加父母的骨灰安葬典礼,心中的悲痛沉郁,万千感慨, 岂是局外人可以真正体会得到的?
安葬仪式开始了,兄弟二人捧着父母的骨灰,那从龙华革命烈士公墓骨灰堂移出的骨灰盒,在和风丽日中,慢慢垂放在鲜花围绕的墓穴里。那一刻,小小的骨灰盒彷佛有不胜负荷的千斤重,凌霄见状, 赶紧踏前一步来相助。
凌霄, 傅雷夫妇素未谋面的长子嫡孙 , 这天来到了祖父母的墓前。傅雷夫妇去世时, 凌霄只有两岁。1966年8月12日凌霄生日的前两天,傅雷寄出了一封给儿子媳妇的英文信, 这是傅雷所写的最后一封家书,信寄出后不过三周, 就和夫人双双走上了不归路。记得这封最后的家书, 是我多年前翻译成中文的,重阅《家书》时,每每不忍卒读:“有关凌霄的点点滴滴都叫我们兴奋不已……你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地成长, 真是赏心乐事!想想我们的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书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 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 拥抱他, 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 我可不信。”接着, 傅雷提到夫人为宝宝手织毛衣,说在无奈中“只能藉此聊表心意”,又提出想要一张凌霄两周岁的照片,一张正面的照片等等。当年不知道这张期待中的孙儿照片寄到时, 傅雷伉俪是否仍然在世?而今四十七年之后,孙儿来了,不是两岁的宝宝, 而是昂藏六尺的男儿,亲自来到墓前, 带上终身伴侣, 来向祖父母献上虔诚的敬意和深深的怀念。凌霄的外祖父是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凌霄幼年时, 身在国外, 接受西方教育,后来由外公梅纽因亲自带回北京学习中文。听说他目前居住中国, 常说中文,那么, 除了傅雷的英法文信件, 他一定看过爷爷当年所写一封封情真意挚的中文家书,而奶奶当年手织的婴儿毛衣,如今不知是否还收藏在某处笼底柜中?
安葬完毕,由傅敏代表在双亲灵前致词。傅敏对父母说,这不是什么答词, 当年你们不堪受辱, 以死明志,如今你们终于回到了故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今天在此追忆你们,怀念你们,但是最要紧的是不要忘了把那当年迫害你们的邪恶源头铲除。傅敏含泪呜咽, 强忍悲痛,道出了动人心弦的肺腑之言。
一撮土, 两撮土……兄弟二人撒上黄土,工作人员接着铺上鲜花,傅雷夫妇的骨灰终于入土为安。观礼的众人手持红玫瑰,怀着虔敬的心,默默列队上前,向傅雷夫妇献花致敬。
灰色的碑石上,刻了两行字:“赤子孤独了, 会创造一个世界”。是傅雷的字迹,从当年的手稿中逐字采集得来的。原先设计的墓碑上,有傅雷伉俪的浮雕,就像其他的名人一般,因傅聪竭力反对,经与傅敏商讨,而改为如今最朴素, 最低调的样貌。的确, 傅雷生前不屑沽名钓誉, 死后又何需浮夸雕饰?傅雷说过,赤子之心, 永远不老。其实凡是真正的艺术家,在潜心创作的过程中,谁不摒尘嚣,弃浮华, 谁不孤独?贝多芬于1814年致李希诺夫斯基的乐曲中 ,高喊“孤独, 孤独”,林文月耗时五载译完《源氏物语》之后, 频呼寂寞, 但是赤子孤独了,却会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一个不属于凡俗的世界,从而在此中与许多心灵的朋友相交相接,相契相抱。这样的墓碑,才能真正体现傅雷的精神,傅雷与傅聪,父子同心,无怪乎傅雷提到傅聪,曾经这样说过:“他的一切经历彷佛是另一个 ‘我’的经历”。
碑的背面, 刻着傅雷和朱梅馥二人的简单生平,不炫耀, 不夸张, 平平实实,将一段轰轰烈烈的史实淡淡道来。傅雷的碑文是:“傅雷, 字怒安,号怒庵,上海浦东人氏。早年留学法国,归国后投身文学翻译,卓然成家。赤子之心,刚正不阿,‘文革’中与夫人朱梅馥双双悲怆离世”;朱梅馥的碑文:“朱梅馥,上海浦东人氏。毕业于晏摩氏教会女校。一九三二年与傅雷结为伉俪,相濡以沫三十四载,相夫教子,宽厚仁义,贤良淑德,与傅雷生则相伴,死则相随。”陵墓旁建了一座凉亭,亭子两侧, 分别刻上“疾风”, “迅雨”的字样,这四个字是当年傅雷印在稿纸上的用语。
今年是傅雷诞辰一百零五周年, 夫人朱梅馥诞辰一百周年,安葬仪式完毕,众人散去, 但是那一颗永远不老的赤子之心,必会泽被后世,影响深远; 而那由赤子创造出来的世界, 亦将浩瀚无垠,伸展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