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乍浦顾国华兄出于个人爱好自费编印《文坛杂忆》一书的事,好几年前我曾有小文记述过。今年我收到他寄来此书第29册,这就是说他每年编一册,不知不觉已有29年了。我们成为朋友起码也有二十几年以上。就是记不起他何时起每年春秋二季都要到上海住几天,拜望一些曾经大力支持过他的文坛耆宿如周退密、田遨等。一百零五岁的吴祖刚先生那里去年还去过的,今年春上不知去了没有?但今年的夏末,吴老一日在家坐着坐着忽然就倒在床上一眠不起了。我是接到吴老的儿子打来的电话才知道的。国华后来也得讯了。但我们都认为吴老此去纯粹是合乎天理的自然回归,按照老法说来,是真正的“喜丧”。
国华每次来,顺便也要到我这里弯一弯,来时还带上一些土产,真不好意思。说是这样说,我还真喜欢他的茶叶,是他托当地农民自种的,不施化肥,也不讲究“卖相”,但碧绿生青,入口喷香。朋友来了我就泡这个“土茶”,都说好。
国华告诉我,明年编完《文坛杂忆》第30册就决定歇手了。如此整整三十年,国华从一个犹有血性的中年人也迈入了古稀之列,他自己的精力已大不如前不必说,作者更是日益凋零。有些老先生即使仍然健在也不一定写得出,何况有些事情也不便写。我还真佩服国华能勉力撑持到现在,不容易。
还有,《文坛杂忆》是请人用工整的小楷誊写之后石印的。此人便是国华曾经在食品站的同事许士中先生,一位完全靠自学苦练而成的书法家,信佛不求闻达,学弘一法师的字体尤其神似。有人拿到这本书,不看文章的内容,先观赏像法帖般的小楷就够玩味不已的。一册《文坛杂忆》总有几万字,许士中也过了知命之年。写小楷要很专注的目力,听说他也感到难以为继了。
国华前些年寄来的《文坛杂忆》我都放在大橱的里边了,近几年的就在眼前,所以近日我又当作消遣似的看了一遍,发现了好些我以前忽略了的篇章的价值。如第21册王明善先生写“忆吴组缃”,说这位“红学”权威年轻时在家乡安徽泾县茂林村教过私立小学的国文算术和体操。头一天来上课便先在黑板上写了“自由”二字,接着便讲了一通法国革命时的故事。有一天他把全班学生拉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坟茔上,这里长着一棵合抱的大树,就是红豆树。吴先生随即讲解了“红豆生南国”这首唐诗,这样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这样的教学方法难道不值得现在的老师们做参考吗?
同一册还有一篇丁敬济先生写“乌以风五十年写成《天柱山志》”也令人感奋。乌以风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是马一浮熊十力的学生。有一次他游玩了潜山县内的天柱山后就立志要为它写本书,此后他就反复前来探山,凡山中荒岩秘谷人迹罕至的地方都去一一细心穷其究竟。有一次还在几位药农的帮助下像“蜘蛛人”似的攀登了山的绝顶。又用自己的薪金为山修路造亭。不想“文革”中竟被打成“山霸”,囚禁后押回当地管制劳动,他仍然不改初衷,好在乡亲们都很同情他,支持他的写作,1979年获得平反,材料翔实图文并茂的《天柱山志》终于在1984年正式出版。如今天柱山是有名的风景区,但乌以风千辛万苦不计荣辱写书的事知之者就不多了。
所以我认为《文坛杂忆》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野老写野史,让我们知道了一些正史不屑记载的事,补充和增进了我们对以往岁月的认识。不要小看这些写文章的野老,他们都是有来历的,下笔时也是真情流露的,难免记忆上有些不准确的地方,除非专家学者,我们一般人能观其大略也够意思的了。
《文坛杂忆》曾经由上海书店有选择地正式出版过几册,现在听说要全部出,这是很有见地的做法,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