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下半年,老友宗静云先生将我带至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张大壮府上,拜见张大壮先生。
早就听说先生与人相处谦虚谨慎、谦让为本;对待学生,从善如流,且总能循循诱导。自我被领进张先生门下后,由于本人求艺心切,故频繁地带着习作出入于恩师家,渴求先生能对我的习作给与提示和点拨。先生每见我有习作带去,总是不厌其烦地一一示范:或山、或石、或点,或树、或叶;或攃、或染……
某次,我又带上习作和上次先生开给我的未竟山水稿。那天先生给我的感觉情绪十分好。“今天很高兴,我已经有几天大便不通了,今天总算把这个难题解决了”。我见先生轻松和愉悦的样子,便很利索地把未竟山水画稿拿出来顺手摊到先生的画桌上。先生拿起此画稿仔细看了一下,便在稿上再次补笔,而后作长题一通:“辛亥夏日,无事为魁发(我的旧名)做画稿,因故中间暂停;今日偶持出示,遂随兴皴染,了此公案,愿似览者正谬。时癸丑冬十一月初一日杭州张大壮越二年重识。钤上白文大壮后,将画稿亲手递给我说:“回去要按此稿反复临摹,这会对你今后画山水一定会有帮助。”
这天他还在我走之前送我五张四尺生宣,并对我说:“学画最好练生宣。”接着又慎重地说,“这张山水稿不要遗失掉,今后可以以此佐证”。听到先生此番话后我即刻对这张画稿的意义心领神会,明白先生的意愿已经表明,我已被纳入养庐门下,心里真是高兴啊,由衷地感到先生对我的着意栽培。打那时起至今,时间尽管已过四十多年了,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一份师生关系的物证,是它记录下了我与张大壮先生弥足珍贵的师生情缘。此也当是我此生的莫大幸运。
大凡求艺者都有一种通病,总希望自己在传承绘画、金石等领域皆有所学、且皆出成就。其实,此种贪欲谈何容易!某次,我向先生诚求:“先生,你的花鸟、蔬果、鱼虾、尤其是明虾等都已享誉画坛,且蜚声海内外,能否也教我这些?”先生即作肯定地对我说:“你就认真地画山水,等你把山水画好了,你想画什么就会得心应手,今后什么题材的画都能画”,说后即又在抽屉里拿出一些以前画成的小品让我欣赏。我蓦地见到一张“八哥图”便脱口向先生索求。先生见我诚求,表示同意,还要我稍等。当场磨墨在画上题写:“此帧原是粉本,何时所作已无记忆,今魁发见而爱之,即以奉正,时壬子重阳后十日,杭州张大壮病腕。”钤毕遒劲的朱文“养庐”后又是很得意地说:“这帧粉本我给你题了那么多字,还给你用了晋唐小楷题写,要好好保存把玩,今后学习花鸟有用。”
在我求师张先生的过程中能相继不同时间得到恩师罕见的长题款,与我所听到的张先生在画上通常只题上“大壮”、“老壮”、“杭州张大壮”一说,今天我则想用我恩师给我留下的这些作品来改变对他的片面之说可否?!
为了不辜负张先生的嘱咐,我在山水道上坚持、坚持、再坚持,再也不见异思迁了。平时除了认真临摹古代书画谱外,还向大自然去质证、写真。六十年代末,我搭乘木排去了常熟虞山,意在获取生活写真稿,那里的每一处每一景我至今历历在目;从兴福寺入山,踏上破山涧后直上,到山顶左转即剑门;右转踩上祖狮山,山边缘有一座佛水崖。顶部的平地上横卧一条顽石,我一看再看:惊叹地发现这正是一条现成的山水折带皴法条石;我由山顶下得山来,一路沿着山脚踽踽独行。忽见一棵一棵的白皮长松仿佛欲与山峰试比高似的傲然生长。走的时间不少了,也觉得有些累了,转身发现一茶室在路边,我刚坐下休息,忽见正对面的白鸽山峰被乌云撩拂变化莫测,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奇景呈现在眼前,如这般的米家山实在难得一见呀!又,在福建的东山岛观光,就海滩边风动石旁见到海礁列队,它们长年经海水的浸蚀冲刷,礁石石面留下了条条深痕。我暗地思忖,这不就是山水画中精版的长披麻与短解索皴吗。大自然有诸多意想不到的范本,可谓鬼斧神工,画者当收尽奇峰方可升华。从此我凡有条件允许的情况都会前往采风、写真。
经十余年的积累,我掌握了画山水的基本技法,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斗胆绘就了一帧王蒙的《春山读书图》。当时,海上有诸多名家阅后一一给予了嘉评。
恩师的谆谆教诲牢记于心,又经十多年的努力探索,旋作梅、兰、竹、菊,荷花、牡丹、蔬果……皆能受不同览者青睐。一册墨梅,程十发大师阅后嘉题:“春风第一”四字。再看了我其他作品后握着我的手说:“想不到民间还有你这样一位出色的画家。”
恩师张大壮生活上简朴无华,而所制作品却是惨淡经营,一丝不苟,且艳丽中见到明净雅淡、气息清朗,绚烂至极。山水画总能达到在深厚华滋中更见苍润。先生平素较推崇的山水画家是董其昌、恽南田。蔬果则是先生对陆廉夫追踪最具成功的绘画题材。
恩师平时以谦和为本,但对于艺术门类有时也有自负的地方:一次,我见先生在用红色作画感到不解,先生见我一脸诧异,看他露出一脸的自豪“我这个红颜色是没有人能调出来的”;后又说,“来过我这里,其他地方可以不必跑了。
今年是恩师张大壮诞辰一百十周年,谨写此文,以表深切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