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与老伴到某市去拜望我俩最知己的老友老董,并在他家小住几天。他虽已退休,可还在一家补习学校教物理。对此,他倒坦言:“虽说是发挥余热,主要还是挣几个钱贴补家用。”这也难怪,一大家子的吃用开销都是他负担的。
他很忙,天犹鱼肚色就起床,匆匆地吃几口早饭便去菜场买菜,然后骑车去上课。刚上好课又匆匆地回家。时间已不早,他又匆匆地系上饭单立即入厨房。他那早已退休在家的老妻此时总是在卧室里不知在做什么。
他拣菜、淘米、洗菜之后再一一煮好。随后把圆桌面罩在方桌上,再把煮好的热菜一碗碗地端上桌,再取饭碗一一盛好饭,最后,把两只洗刷清爽且擦干的、彩色塑料的小垃圾筒放置于圆桌的两边,以便于每个人都可方便地使用到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然后便开始敲各扇房门唤人了,他先敲老妻的门,从这种奇特的敲门声中,令人感觉到了他那体贴入微的爱,他再去敲另一扇房门,再唤儿媳出来吃饭。孙子、孙女满满一大桌。好一派令人羡慕的子孙满堂的幸福气势!
饭至一半,我发现桌上那碗满满的红烧肉块块都被挟去了瘦肉,碗里所剩余的是半块白白的老肥肉。瞧着这副模样的半碗肉,我感慨万千。我虽出生于贫寒的商人之家,但家中还有传下的一些家规,长辈教育,在桌面上吃饭要有吃相:譬如——搛肉只能是一整块,绝不许挟半块;荤菜得放在长辈面前,搛菜不能连筷,连座位都分尊卑的……等等。且瞧,这半碗肥肉如何来消化它?大概将它丢入放于桌子两边的小垃圾筒里的了。——倏然,有双筷子伸进了那半碗老胖肉中并挟起了半块纯肥肉。谁?——老董!他可生着严重的高血压和高血脂病哪,这可不是玩的!他吃了这半块肥肉。扒了几口饭,继续又是半块!再一口饭,又是半块,啊,原来他是用这法儿来消化这些肥肉的!我正想开口劝住他,再冷静地一想这不能造次,我是客,能来管这别人的家务事?但若不叫停,我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作为知己,我不提醒谁来提醒?
饭毕,凑个与老董单独见面的时机,我先探探他口风:“吃饭时我见你老吃肥肉,是你喜欢吃?”他略一思索道:“无所谓是喜欢,只是别人不吃的我就吃了。” “可你自病自得自知,你是不宜吃的。”他倒坦率地道:“怎么说吧,其实每个家庭总得有个人能担当起责任来——买汏烧,附带吃剩菜的人。在我这个家,没人担当,那就只能我来啦!”“你就不能买些纯瘦肉?” “这。我也知道,可屡试不灵,因为纯瘦肉没油水,太老,这样的瘦肉大家不要吃。偏要这肥肉作伴侣,他们称之为伴侣肉,其作用只是伴侣。” “你把它扔进餐桌上的垃圾筒便是了。”我说。“说说容易,可真要扔掉却难,休言这是花钱买的、花工夫煮的。凡经历过三年大饥荒的人,谁舍得把这好端端的肉给扔了?” “你说得也是。”我有同感。
隔一会,我独自思索时发现我刚才瞎缠了,他的病是他告诉我的,哪会不知自己不能吃肥肉的,从刚才的敲门声中我已感觉到他对妻儿那深深的爱,这是他以自己的生命在爱、在玩命地、并乐意地吃。我应冷静地想到各人有各人的爱法,这也是“爱”的某种具体化而已。岂料从此一别竟与他成了永诀。我已是趣味索然地不想再去这没了老董的老董家。未知老董家的餐桌上还有这道特殊的“风景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