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华
我家是从爷爷那一辈客居上海的,几经搬迁,最后定居于老城厢九亩地,亦即今露香园路一带。我家住的是建于1926年的弄堂石库门的底层后厢房与客堂。这可是典型的五方杂居的小社会。前楼房客是斯斯文文的账房先生,亭子间住的是滑稽演员严奇奇,三楼晒台上的做柴炭生意,据说底层前厢房曾住过卖白粉的高丽人,但我记不清楚了。在我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大概是二楼前厢房的二房东。因为是二房东,不仅拥有较高的话语权,而且这位老者,身骨硬朗,留着长须,拄着手杖,那种气势令人生畏,特别是我们孩子们,见到他都要轻声叫“老公公”。
据大人们说,这“老公公”很有来头,拜过道门,课过徒弟,从前是法租界巡捕局的巡捕头目,混迹于红白两道。老公公晚年是跟养孙女过的。打我知事时,老公公已风光不在。
晚年的老公公,深居简出,而他的住房又很奇特,明明是住在二楼前厢房,但二楼的房门却长年关闭,进出是从三层阁通行,那里有扶梯拐到二楼。据说解放后他闭门谢客了,一般不允许别人进入他的住处。有一天下午,我在晒台上玩纸飞机,纸飞机正巧飞入了三层阁的老虎窗里。三层阁的门半掩着,我敲了下门,没人应,童年的我很顽皮,一见没人就推门进去捡落在地板上的纸飞机。捡起纸飞机,忽然闻到一股沁心的香味。出于好奇,我顺着香味,走过洞门,蹑手蹑脚地走下通向二楼的扶梯。哇,像进入迷宫,阳光从两块窗帘的空隙间透进来,一股充满香味的烟雾缭绕着,像进入仙境。我有点紧张了,屏住气走下扶梯,只见沿墙摆满了红木家具,上面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宝贝,有不少佛像,香炉里点着香,香气就是那儿散发出来的。突然,响起了一声:“啥地方来的贼骨头!”我一怔,只见老公公躺在一摇椅上,眼没睁,用手中的长旱烟杆敲了敲地板。我急忙抖索索地回答道:“我不是贼骨头,我是楼下厢房间的。”“噢,吴先生的儿子。”老人霍地一下站起来,我一吓朝后退去,突然“啪”地一声,条案上的什么东西被碰落地了。老人咆哮道:“不动!”然后走到我身后弯腰捡起东西。我扭头一看,是一件小小蓝色的瓷菩萨。老人察看没有摔坏,嘴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老公公将瓷菩萨又重新供到条案上去,随手操起他那根长长旱烟杆敲了我一下屁股:“算你运大,给弥勒佛磕个头。”我磕完头,嘟咕着求他不要告诉我家大人。
几年后,老公公故世了,这位老人很讲义气,始终没有将那事告诉我父亲。一天放学回家,只见家里多了几件东西,一个长方的白瓷花盆,一根长长的长满结巴的旱烟杆,一个小花架,还有一件小佛像,这正是被我碰落地的蓝瓷弥勒佛。父亲告诉我,老公公故世后,他的养孙女要结婚了,老人的遗物能卖的都卖掉了,剩下的都送人了,他也拿到几件。再后来,“文革”开始了,瓷花瓶种花炸裂了,长烟杆锯了生煤炉,那件蓝瓷弥勒佛也不知下落。
一直到前年底,老宅拆迁,我去作最后清除时,不经意从房间地板下发现一个腐烂的布包,打开一看,哇,原来正是那件刻烙在童年记忆中的蓝瓷弥勒佛,这件一握之大的小弥勒立像,坦露的肚皮,左手携布袋,右手握佛珠,笑口常咧,上施孔雀蓝釉,再看底,上面钤着“CHINA”。原来这是一件民国时期的外销品。虽说并不算珍贵,但却是我在石库门童年记忆的载体,更为重要的是,一段童年的记忆让我爱上了收藏。
十日谈
石库门风情
明日请看《活色生香复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