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6日下午5时许,张家港西城大路边的一家建材店。46岁的邓立春刚开车送货回来,坐下歇了一会,推上电瓶车,准备出门。突然,身前身后蹿出两人,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手腕。
“你有数吧?”一人低声问。
“有什么数?”邓立春反问。
“上海,有数了吧。”
“上海”两字一出,邓立春立刻哑了,在邻居惊诧的目光中,被押上了警车。
这幕警方擒凶背后,是一场20年前的杀人案。
一个西瓜
如果不是为了2元5角钱的一个西瓜,邓立春的生活将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是1994年7月1日,闸北区彭浦乡(现闸北区彭浦镇)北孙宅,那时他叫杜才生。中午时分,他去村口给胃口不好的妻子张彩虹买西瓜。那天,白花花的阳光像锥子一样打在地上,能刺痛人眼。西瓜切开一个小角,却是白瓤,杜才生不肯要,瓜贩偏要他买,两下里争执起来。西瓜摊上帮腔的人先动了手,打得杜才生头破血流,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
杜才生揣着怨气往回走,迎面遇上弟弟杜水生,两人回头找瓜贩算账。帮腔的人已经走掉,瓜贩以一敌两,拔刀而出,却被杜才生一把夺下,反手便刺……瓜贩倒在血泊中,兄弟俩转身跑掉。
两人不知瓜贩伤势如何,加上杜才生眼痛难当,两人便去了大场医院看眼。等待中,哭喊声响声一片,有人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来,血流了一地。杜才生凑上去看热闹,一看吓一跳,担架上面如死灰的,正是被他刺的瓜贩,他一下子吓呆了。
“人不行了,报警”,耳边这些话,如炸雷般响起。杜才生哪里还敢看,立刻拉了弟弟往外逃。
杜水生先回家给嫂子报信,让她带了女儿回娘家,自己又去和哥哥会合,先搭黑摩的出了城,又在路边拦了长途车,连夜赶去了无锡。
重点逃犯
无锡的第一晚,两人躲在河边的树林里,在硬硬的石凳上蜷了一宿。身上带着命案,两个人不敢投宿、不敢找工,也不敢看病。杜才生的眼睛和头伤,只能买点云南白药凑合。
案发后,闸北区公安分局立刻找到房东,很快知道杜才生、杜水生的身份,再和他暂住信息里的照片一比对,判定两人是嫌疑人。警方根据两人登记的名字和地址,到当地查他的户籍信息,核实身份,并到他的家中询问,但始终没有嫌疑人的消息。
此后多年里,闸北警方从未放弃对两人的追踪,一方面与当地警方保持联系,掌握杜才生家中的情况,一方面派人前去做工作,让家人劝说他自首归案。有一年,杜的老家要动迁,闸北警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杜有可能为了动迁款回来,便设下埋伏。没想到杜宁愿不要钱,也不肯回去。
这当中,只要得到一点可靠信息,警方就会采取行动。当地派出所、杜才生的邻居或他的兄弟姐妹曾经提供过线索,说他有堂哥在内蒙古,或有人说看到过他在新疆种蔬菜,还有人说他在浙江,闸北警方都派人前去调查过,但都无果。
警方在明处,逃犯在暗处,时间越长,追逃工作越难。杜才生、杜水生的信息被放到了网上,成为全国警方追缉的逃犯。2011年,公安部清网行动中,他们也被列为重点追捕的逃犯。
逃亡生活
杜才生在无锡过着像影子一样的生活,将自己藏匿起来。白天,蹬着花几十元买来的二手三轮车拉活,不敢往人多生意好的地方去,专门挑僻静的路段跑,一天挣个三四十元钱;晚上,就猫在桥洞里睡觉。
1994年12月,杜才生妻子分娩的当天,他才回了一趟江苏省涟水县的大姐家,晚上9时许儿子出生,才没多会杜才生就到了。在家里住了一晚后,次日一早他又悄悄地离开。儿子满月的时候,他又回来,将妻子和儿女接到了无锡,租了个小屋子住下。
“26岁,我的人生刚开始,就不能正大光明到处走了,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哭。”杜才生说,以前干活,还能挣不少钱,现在每天几十元,能够家里人开销就够了,不敢多做。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口袋里就装着100多元钱。
“我记得我儿子四五岁那年,大年三十,我那天挣了一百多块钱,我老婆给了我儿子5块钱,叫他去买东西吃。就5块钱,儿子和女儿高兴得呀,拼死命往外跑,一下子摔倒,把眉骨磕这么长一条口子。我们只好带着他去医院缝针,晚上10点多才到家。”从杜才生的表情和语气上可以看出,那是他20年中为数不多的带着辛酸的甜蜜。
从逃亡开始,曾经也是血气方刚的杜才生像变了一个人,遇事不敢吱声,被人打了也只好吃哑巴亏,蹬三轮车被人碰了都主动要求私了。在路上看到保安或警察,从来都是绕着走。就连看电视也不轻松,哪怕看到古装电视剧里城门口贴着的通缉犯画像,杜才生也会联想到自己,“这不就和我一样吗?”妻子为了他的事,更是每天中午和晚上必看一档央视的法制节目。
户口之忧
户口,一直是杜才生一家人心中的阴影。
儿女到了读书的年纪,没有户口不能上学,张彩虹便带着两人又回到了杜才生的大姐家。
“那时候管得松,给孩子上小学报名,老师要户口本,我说没有,也就混过去了。”张彩虹说。但是,没有户口一直是她心里一个疙瘩。女儿两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说“妈,老师要我带户口本”,正在吃饭的张彩虹一口饭塞在嘴里,硬是咽不下去。
上小学还能混,读初中就没办法了。2005年,张彩虹和大姐商量着,将儿女的户口上在了大姐家。在当地,有些超生子女无法在自家上户口,就以兄弟姐妹家子女的身份入亲戚家的户口。大姐夫姓邓,便让两个孩子以“邓”姓入了户口本,一个叫邓张霞,一个叫邓张辉。两个孩子从来没姓过爸爸的姓,跟着妈妈的时候,女儿的名字叫“张霞”,儿子叫“张辉”。
杜才生本人在无锡待了10年后,到了张家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改名“邓立春”。但张彩虹说,自从丈夫改名后,她从来没叫过他的新名字,因为觉得“别扭”。
张彩虹随丈夫到了张家港后,一直担惊受怕。为了躲查户口的人,他们白天一早出去,晚上七八点人少了才回来。回家后连灯都不敢开,扫地都黑灯瞎火地扫,生怕开了灯让别人知道他们回来了。杜才生开了家建材店,她看店的时候,“心里怕得要命,就怕人家查户口”。
愧对老父
杜才生最不敢提的,是老父亲。
“父亲生我时已经四十多岁,我十三四岁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一手将我养大成人。”说着,杜才生的眼泪无声流下。
他一直记得,当年出来打工,是为了报答老父亲,打工第一年回家,他买了5000响的鞭炮。逃亡20年中,他经常能听到那噼哩啪拉的鞭炮声。
20年,杜才生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没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连父亲去世的消息,他还是在一年多以后才知道。
“女儿结婚,婆家一家坚持要有娘家人出面,我去请了大姐来,才知道他走这回事。”大姐说,这么多年,父亲就想见他一面。临终前,他有一只眼睛始终不肯闭上。大姐趴到他耳朵边上对他说“你不要等了,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他不会来的,你放心地走吧”。85岁的老人,这才把那只眼睛闭上了。
“其实人一生中,就是要对得起父母,我这辈子就对不起父亲。” 在看守所里,杜才生说,梦见他父亲了,“他坐在这台子上,望望我,没讲话”。
20年,张彩虹也只见过一次妈。她住在涟水县大姐家时,花20多元车票钱就能到响水县的娘家,两地赶集都在同一个集上,可她也从来也不敢回。还是女儿读初中时,大姐在集上碰到她妈妈,把她带回家,让母女俩见了短短的一面。
重要线索
2013年,在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总队长助理杨剑的部署下,五支队开始整理全市一批长期在逃的命案。
“时间长了,逃犯自己再谨慎,他周边的人也可能会松懈,出现新的活动痕迹。”五支队情报实战探组探长金海坚说。
“当时,看到他老婆还在活动,也没有改嫁的信息,就觉得他会不会还和他老婆生活在一起。”通过核查,发现张彩虹曾在无锡一个菜馆当过服务员,但所有信息都太早,且也没有新的信息出来。在这条线索上,又搁置下来了。
金海坚再次找出案卷卷宗,研究他的作案动机和当时的侦查日志,“重温卷宗,对追逃很重要。”
他有了新发现。在笔录中,提到了杜才生孩子的信息。既然有孩子,就要报户口,如果没有,就是藏匿起来了,有可能是和逃犯藏在一起。孩子的去向,就成了追逃的工作重点。
追逃的过程中,会出现成百上千条线索,但哪一条线索通向光明的彼岸,谁也不知道。
杜有3兄弟5个姐姐,张有7个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有可能让杜的孩子挂靠户口。到当地户籍所协查,发现每个户口下有8-10个人,金海坚要弄清楚哪些是直系亲属,哪些是旁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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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光闪现
经过两个多月的研究和排除之后,金海坚注意到,杜的大姐家户口上有6个子女,其中有3个是作为“其他兄弟姐妹”补报进来的。这3个人中,有一个姓沈的女孩1994年1月出生,两个姓邓的孩子1993年1月和1994年12月出生。卷宗里只反映出杜有一个孩子,所以金海坚的目光先落在了沈姓女孩身上。“但是,调出沈的照片和逃犯夫妻的比对,觉得都不够像。而且,按照常规,孩子姓杜或张的可能性大一些。”
这时,金海坚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线灵光,杜会不会有两个孩子?如果是,那么另两个孩子“邓张霞”和“邓张辉”会不会就是?金海坚比对了沈和另外两个孩子的出生时间,发现都相距不到1年,从情理上来说,不像是姐妹或姐弟关系。
重点转向两个邓姓“其他兄弟姐妹”。
金海坚找出两个孩子的照片,分别与杜夫妻俩相比对。通过队里多人对比,大家认为,邓张霞像逃犯,邓张辉像张彩虹。
继续追查,发现两人都在张家港有活动信息,而大姐家的其他孩子生活区域都在江苏淮安。“这就印证了家人聚居生活的倾向。”金海坚说。
邓张辉在张家港办有暂住证,在一家东北建材店工作,名下还有一辆车。金海坚通过平时建立的外协关系,调到邓张辉的交通信息,发现这是一辆货车。“这符合做运输的条件,有可能建材店还是他家开的,因为普通员工不可能买一辆车,他要么是老板,要么是做物流的。”
一举擒获
那么,是谁在驾驶这辆车?在大量江苏省交通监控系统抓拍的照片里,终于找到了几张驾驶室的正面照。从驾驶员模糊的轮廓看,肯定不是20岁的年轻人,而是四五十岁,从脸的轮廓上看,还有些像杜才生。
此时,金海坚心里的兴奋感一点点在增强。从刚开始的漫无目的,到梳理出来一条条排除,现在终于有点底了。“总算找到了逃犯对外联系的纽带。”
金海坚将这条线索报告给支队长徐瑜后,次日早饭时,他对金海坚说“我都失眠了”。
再疑似的猜测都需要证实。5月6日,徐瑜带着金海坚和另一名侦查员罗彪前往张家港。张家港公安局邬海安局长指令,全力配合。
既然去了,就要知道当天开车的人是不是他,但从5月6日抓拍下来的照片比对看,上海和张家港几名侦查员又都觉得似乎不像。这时,张家港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邢进又调出另一系统中的记录,在这条记录中,有一张清晰的驾驶员照片。比对20年前杜才生的照片,在场的人发现,两个人的下巴和嘴型较为相似。这名驾驶员的信息是“邓立春”,通过身份信息库查证,警方发现,邓立春另有其人。用假身份生活,再加上照片疑似,疑点的重叠印证了警方的怀疑。
查到货车当天最新动向后,张家港警方判断他开车回了建材店。
行动。六名警察分乘两辆警车,立即前往东北建材店。
第一次悄悄的摸排中,并没有在东北建材店发现那辆车和驾驶员。细心的金海坚下车再次查看,发现不远处还有一家建材店,那辆车和那个人正好都在。他不动声色地叫来邢进,两人佯装看建材,从两头相对走近。此时,正好邓立春(杜才生)欲推车离开,被一举擒获。
杜才生说,当他听到“上海”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只觉一块石头落了地。20年来,他的身虽然是自由的,但心没有一天自由过,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