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越剧《二泉映月》,文恐未足,故先填一阕《风入松》写意,料其合乎主创关于构建“中国写意戏剧”的理念和旨归。“觉时梦里觅娘亲,长叹顾伶仃。二弦并作长相望,只拉扯、别泪离情。回首迷花千片,举头泣血双睛。牵衣石巷踏歌行,泉月映琴音。诗成总在最穷处,世幽暗、心自光明。此曲人间方有,九天侧耳来听。”
重新认识阿炳
全剧的主线,包括切入与归结,是阿炳寻觅娘亲的心路历程。亲人的缺损、性格的缺陷,导致他对人生、对道德、对社会先是怀疑、后是叛离。但在自我放逐和沉沦中,“寻觅娘亲”一念始终不变,这使阿炳最终寻觅到了自我,寻觅到了人生的根源和归宿。在悲凄的身世、孤苦的背影后,是高贵的心灵,是不朽的艺术。这是茅威涛对阿炳的认知和理解,她透过阿炳枯槁落拓的外表,发现了阿炳鲜活孤高的内心,将其外化为舞台上的仙风道骨。不过,从人到仙必有一段过程,当过程被表演完全诗化,人物可能失于平直,削弱观众的认知力和信服度。与此同时,由陈辉玲饰演的董催弟,在报恩、爱情和母性上力量分配过匀,显得样样似有若无,未能给这条主线增添更重的分量。
但全剧对淡化知音、强化报恩的处理十分明智。因为包括董催弟在内的所有人,虽喜爱阿炳、妒忌阿炳、同情阿炳或珍惜阿炳,却都不能真正认识阿炳、理解阿炳,原因在于作为同时代人,通常无法发现或估量近在眼前的真正意义和价值。小泽征尔认为,对《二泉映月》这种音乐“应该跪着听”,他的意思大概是,听者惟有长跪,方有可能感悟那身虽卑微、心却高贵的人生。笔者进一步认为,饱经忧患煎熬、身处黑暗凄惨之中的阿炳,也无法阻挡心灵之光透过艺术之“屏”的绚烂折射,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那样生生不息、昭昭永恒。越剧《二泉映月》立意高远,既未想当然地虚构阿炳的爱情,更未超历史地创造阿炳的知音,而是着力于个人遭际与家国命运的联系,着眼于对前身的记取、对今世的认知与对未来的感召。由此可见,越剧《二泉映月》对于建团三十周年的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对于走过三十五年艺术人生的茅威涛来说,其意义远不止于一部剧作,而标示着前往一个时代。
孜孜以求“写意”
其实此行早已开始。试将“浙百”走过的三十年大致均分为二,与前半程相比,其后半程的剧作从《孔乙己》《藏书之家》到新版《梁祝》,“中国写意戏剧”的理念从落地到开花,无论花香花色还是花种花型,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江南好人》《二泉映月》先后公演时,传统越剧的思想疆域已被当代人文精神大大开拓,当代越剧的审美标准尚待更多名家新秀孜孜重构。当今,以话剧的思想性与戏曲的艺术性相碰撞、相调协的实践及成果(即所谓“中国写意戏曲”),远不止“浙百”一团、郭茅数人。很多院团和作品,都遇到了两者交汇于戏剧性之时所发生的变化及由此带来的各类体验,成败得失俱堪记取。而郭茅与“浙百”是其中起步较早、实践和成功较多的,他们得到的不仅是票房和媒体,更得到了“旧中有新、新中有根,脱胎不换骨、移步则变形”的宝贵经验。这成功和经验,无不来自越剧、女子越剧。女子是水做的,越剧也是水做的,她们随物赋形,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在创造审美与欣赏审美的互相考验与彼此征服中,年轻的女子越剧继上世纪40年代后,有望再度占得上风,从而率先走进一个时代。在他们希望征服的“名单”里,除了观众,想必还有专家学者。
当然,正如阿炳及其《二泉映月》,凡天欲降大任于斯人,磨折从不会缺少、不可缺少,唯有如此方可使明心穿透暗世,方可使后人历史地看那“泉声融琴音”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