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号回归淮海路,都是饮食店:老大昌、老人和。在此之前,偶尔走过淮海路,见高楼广厦之间门庭呈现顾客摩肩接踵之景象者,好像也是三家“吃”的老字号:光明邨、长春食品店和全国土特产商店。这里稍稍保存了淮海路的旧日风情,让我有一些追念,因为也只有这几家店我才敢走进去。
寒家在1990年以前一直住淮海路后面的兴安路口,离上面说的几家店很近,全国土特产商店更可以说是“近邻”。“她”原名培丽土产公司,私营的,店主人的女儿与寄养我家的外甥女是中学同学,常到我家来玩。我们常到“培丽”买的土产是虾子鲞鱼,百分之一百的苏州货。现在只要有机会路过这里,必定要弯进去买的还是虾子鲞鱼,过泡饭最好。
光明邨的原址早先靠东面一些,店门口有一条向东斜伸进去的弄堂,隔壁西面好像也有一条弄堂。1976年春节后,我从南京梅山调到金山石化,先是每两周休息回上海一次。这天下午到了家,当晚就不在家里吃晚饭了,总是先到光明邨对过的茅万茂饮黄酒半斤,再到光明邨吃面,吃不完的下酒小菜就当作“面浇头”。现在的光明邨可以说是风光无限。我的老伴每月必与她以前的医院要好同事来此聚餐一次。而且这一次就要将下下一次(即下下个月)的桌位付款订好,否则就要“脱空”。茅万茂至今尚未复业。估计这种老式的酒店与淮海路的现代风格不合拍,不协调。然则何妨在附近的横马路或后面的小马路上再开出来试试看呢,装潢也不妨改进一些,我估计生意不会“推板”到哪里。
说到老大昌,我对“她”生出的感情倒不是奶油泡芙、咖哩肉饺之类,而是1961至1968年间我暂时能消遥于斗争之外,经济上一直是很窘迫的,想吃也只能吃点便宜货。这期间我常在早上去老大昌买做蛋糕切下来的边角料,要排队,论斤卖,记得只有块把钱一斤。买一两块钱回来可以吃几天。再到黄山茶叶店(原淮海电影院东首)买茶叶末,也不过四五角钱一包(一斤)。请不要小看了茶叶末,买得巧,常有好茶叶的下脚,泡出茶来照样喷香。如时令得宜,便去小菜场买螺蛳炒熟后下酒,也不过是两三角钱的事。于是有酒有菜有点心,而且是“西点”。在当时的形势下,有这点“小乐胃”就觉得很满足,稍稍缓解了整日提心吊胆的紧张神经。
由老大昌我又想起淮海路上几家吃罗宋大菜的西餐社,最出名的是“宝大”。几家合并成一家后店名就叫“宝大”。早年“宝大”是在茂名路老大昌对过的一条弄堂内。罗宋大菜一元一客,一汤一菜一茶,放在篮内的切片罗宋面包尽吃。宝大的特色是一个星期内每天一菜不同样。星期一吃啥,星期二吃啥……我记得星期二是吃缸鸡,就是鸡块放在陶瓷的小盅内焖烧的,味道有点辣却又不是咖哩鸡,很好吃。当年越剧名导演黄沙先生犹是单身汉时,我每次去华东戏曲研究院采访,总等他下班后一道去吃晚饭,宝大就去过几次,AA制,意不在吃,而在于有个地方可以聊天。现在黄沙化去竟有26年了!
旧日淮海路的风情越想越刹不住。由罗宋大菜不禁又想起淮海坊东面隔壁有条弄堂,门口是金刚百货公司,它对面有个小木屋名叫“茜村”,也是吃西餐的,却不是罗宋大菜,有上海老的“番菜”饭店晋隆新利查的风味,吃客不少。犹记1956年的一天下午,我忽然感到浑身像绑住了似的不自在,只怕要发寒热了。不求医,索性蛮干,先到过了陕西路的钱家塘环龙浴室泡了澡,闷出一身大汗。再到小木屋吃奶油蘑菇汤和炸猪排,还买了一小扁瓶装的张裕白兰地喝了两口,回家倒头便睡,第二天居然好了。
近日看美剧碟片《纸牌屋》,那个后来当了副总统的“党鞭”常去吃烤肉排的地方也是一家熟识的弄堂小店。可见店不在小,有味则灵。味者,一是食物的滋味,二是店家与吃客之间的情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