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是这样,人们非常愿意把“甜”作为“苦”的反义词,比如苦尽甘来是个例子,忆苦思甜又是个例子。这就好比“白”,有的时候它的“反义词”是黑(黑白分明),有的时候就变成了“红”(红白喜事),一切按人们的理解运用。因此,像苦与甜、黑与白之类,我是把它叫做对应词的。苦的东西你去放点糖试试,看看是不是不苦了?照样苦,只不过苦里品出了甜的成分,给人以心理上的缓解和安慰。
任何两种不同的味道相遇,要想彻底“击溃”对方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调和,而调和的手段仅仅在占比上做文章。我们无法把一种味道变成与之完全不同的味道,而只能改变它的特点,以形成由两种或两种以上不同的味道调和成的新的味型。高明的厨师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各种味道的调和比例。当然,人对味道的耐受能力也是不可忽视的,苏州人对于甜,四川人对于辣,宁波人对于咸,山西人对于酸,都能欣然接受,这里面有经验和遗传的因素,其他地方的人就受不了。但总之,没有人真心喜欢吃苦。
世界上没有一种叫“苦”的调料。我们完全不必担心有人会给你“吃苦头”。然而,情况往往在不经意中发生:如果有一天,糖加得过分多了,盐加得过分多了,醋加得过分多了,辣加得过分多了,苦就不请自到。我们不是说“甜得发苦”“咸得发苦”吗?
“过”就是苦,饮食如此,日常生活何尝不是呢?
任何试图改变“苦”的性状的努力都是愚蠢的。它的危险在于想要的东西最终离你远去。举例说,让苦瓜向冬瓜靠拢。搞清楚,想吃苦瓜还是冬瓜?这对我们很重要。不喜欢吃那种味道,不去碰它就是了。
好了。我们何必纠缠于那些我们并不喜欢的事情呢!无法想象的是,在生活中缺少甜会是怎么个样子。
英国人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嗜甜族群。我们知道,英国无法种植甘蔗,自然就不能产糖。可是它在海外的殖民地不少,诸如东南亚和加勒比海等地区为它输送砂糖,源源不断。这个老牌帝国,手段阴险,把自己不要的东西“送”给弱小民族,比如鸦片,却把大家都喜欢的东西包揽下来,形成垄断,比如砂糖。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人跟法国人不开心,想出一个毒招,就是从海上对欧陆进行封锁,其中砂糖就在其“负面清单”里头。
过多的占有便意味着需要积极消化库存。我猜想英国人的嗜甜,和占有砂糖资源有关,这与大胖子是吃出来的,是一个道理。
有一种说法也很流行:原先英国人喝的茶,都是舶来的,很苦,有了砂糖以后,苦茶就有矫味的材料——砂糖。日长时久,英国人离不开砂糖了。
法国人调侃英国菜糟糕至极,于是差一点引起外交上的纠纷。英国菜虽不见佳,倒也不是每菜必甜。不过,传统英国菜一般按序为三道,最后一道一定是甜品,如烧煮水果、果料布丁、冰淇琳等。他们对传统的甜点心和甜馅饼情有独锺,在所谓的“最受英国人欢迎的十大甜点”中,Eton mess最富传奇色彩。传说它原先只是一道普通的酥皮点心,有一天被一条狗打翻了,厨师为了挽救这道点心,从中加了草莓和冰淇淋,居然在无意间成就了一道名点。由此可见,如果缺少嗜甜的主导作用,厨师无论如何不会想起用到甜味食材。一听维多利亚海绵蛋糕这个名称,人们就知道它和英国女王有关。是的,确是女王最爱吃的蛋糕,尤其是一层奶油夹一层果酱的那种,它已经成为英式下午茶的经典甜品。上行下效,推波助澜,现在这款甜品成为伊顿公学等名校进行板球比赛时的专用甜品。
英国人的下午茶,色彩缤纷,品种繁多,实际上热衷于此的人都在为自己喂糖。难怪英国牙医的生意相当不错,不用担心,尽可坐收渔利——总有把牙齿吃坏的人找上门来。
有人说,中国人的嗜甜才是货真价实的。信和不信者皆有。我是站在信的一边。从总体上看,撇开甜点,我们做的菜,砂糖的参与度蛮高的,在世界范围内比较少见。
有清三百年,北(满)人主政。顺治皇帝虽然颁布了令人感到屈辱的“薙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却于饮食一项,不遑干涉,放任自流。而且,清代历朝皇帝,对于汉食,多取认同的态度。以乾隆帝为例,六次南巡,所到之处,地方大员照例贡献特产。我们根据《乾隆三十年江南节次膳底档》《乾隆四十五年节次膳底档》《乾隆四十九年节次膳底档》《乾隆三十年江南额食底档》等材料,可以看出,乾隆对于甜食并不讨厌,诸如冰糖燕窝、糖炒鸡、糖醋山药、糖醋锅渣、奶酥油糖饼炸油香、糖醋萝卜、蜂糕、黑糖糕之类,均在食单。这里胪列的只是带“糖”的,须知江南人烧菜,那些名称上看不出“糖”字而实际上加糖的菜肴,数不胜数。
《红楼梦》里有一道著名的点心叫糖蒸酥酪,由宫中赐出从而“进上的”。这道甜品虽然不见乾隆的膳底档,却是皇宫中的常馔。因为元春是皇帝的人,贾家人自然是皇眷,才吃得到,也算是“皇恩浩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