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天,时不时会想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一念,便从唐到了宋。这是苏东坡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借咏夏夜纳凉之后蜀花蕊夫人,感叹时光流逝,人事无常。
同样从夏日佳人纳凉写起的,苏东坡还有《贺新郎》:“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同样是感叹时光流逝,但更多的是孤高自持、自伤不遇的意味。“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两句真是绝妙!只写了美人的一双手,和这双手有意无意的动作——在把玩着一柄洁白的团扇,只一个特写:手和扇子一样洁白细腻,却已画出了美人的完整形象:她是那么娟秀、优雅,气质是那么玉洁冰清,那么一尘不染、遗世独立。有人猜测此词“别有寄托”,即使是,也不会是“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不如说在这个虚构的佳人身上,体现了苏东坡审美和人格的双重理想。
然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也好,“扇手一时似玉”也罢,都不如“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不用惊奇是谁比苏东坡还高超,能胜过苏东坡的,只有他自己。这是《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盼盼姓关,是唐代名妓,跟随徐州张尚书(一说为张建封,但据考证当为张建封之子张愔)。盼盼面貌姣好,善歌舞,且谈吐不俗,雅多风态。当时张尚书给她修建了燕子楼,自从张尚书死后,盼盼思念故人,于是小楼上独居了十余年。唐人即多有诗咏其事。东坡夜宿燕子楼,梦见了关盼盼,于是写下这首感梦舒怀、怀古伤今的名作。
明月如霜般皎洁,好风如水一样清凉,夜色清幽无限。九曲池塘中,鱼儿跳出水面,圆圆荷叶上,露珠滑下,但夜深寂寂,这样的美景也无人看见。三更鼓声,一片树叶悄悄落到地上,铿然一声竟把我的梦惊断。夜色茫茫,再也寻觅不到梦中的情景,醒来后我把小园走遍。 我这个多年在外的游子早已疲倦,苦苦思念着山中的归路和旧日的家园。看燕子楼空空荡荡,佳人盼盼如今安在?楼中只有燕子了。古今万事都只是一场梦,有几人能从梦中醒来、真正觉悟?有的只是不断上演的旧欢新怨。后世一定有人,面对着这黄楼夜色,为今天凭吊古人的我深深长叹。
“东坡夜宿燕子楼,又梦见关盼盼,要是让别人来写此词,不知会有多少绮思艳语!然而东坡却把它写成了怀古伤今的主题,充溢全词的是对宦海生涯的厌倦,对岁月流逝的伤感以及对退隐故园的期盼。”(莫砺锋《漫话东坡》)诚然。东坡非不能“及情”,不能婉约,但东坡的“婉约”也是与众不同,别人脂粉香浓,他只清风明月。这样的词,在当时,“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南宋王灼语)。这是苏东坡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这阕《永遇乐》,多年来在不同年龄、不同心境、不同季节、不同气候下读过许多遍,每每有不同的感觉。起初觉得主要是一次伤怀与解脱的精神之旅(其中的人生空幻感依我的心境而作浓淡变化),后来读出其中有限个体生命对无限时间的叩问(正如“明月几时有”是对无垠宇宙的叩问),近年渐渐觉得这是一阙“人与天地参”的不朽之作,在感叹“古今如梦”的同时,苏东坡也清晰地表明了一种人生代谢但异代同心,因此情怀不灭的认识。这种认识既悲凉又温暖,是大无奈,也是大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