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蔡国强名字是因为2001年“APEC”会议焰火晚会。蔡是焰火总设计,我担任现场解说。因身临“奇”境,虽有台本作为依据,但面对美轮美奂的焰火图景,无法抑制内心涌动的激情与感怀,大脑就像小宇宙爆发一般,诸多话语好像未经思考便喷薄而出。那是我职业生涯难得的一次体验,同时,也头一回领略蔡氏焰火艺术的魅力。
2010年世博会期间的《农民达·芬奇》展览让我看到了另一个蔡国强。展览会主体并非蔡氏本人作品,而是他历年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农民设计的潜艇、飞碟、飞机和机器人等。其创意灵感源自一位名叫李玉明的湖北农民。他创造的潜水艇完全是鱼的模样,船体后部有可上下左右转动的尾巴,造型别致,船身还画有拙朴的眼睛和嘴巴,并标出潜水深度的数字。乍一看,俨然一件当代艺术作品。这令思维敏锐的蔡国强眼前一亮。于是,他毅然踏上收集农民发明物的旅程。当他着手准备以农民及其创造物为主题做展览,突然想起达芬奇设计的飞机其实也从未飞上过天,便异想天开地将“农民”和“达·芬奇”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结合起。《农民达·芬奇》由此应运而生。展览会开幕前夕,蔡亲自陪我参观他的那些宝贝。进入展厅一楼,最触目惊心的是山东农民谭成年的飞机残骸。生性浪漫的谭成年曾邀请太太乘坐他设计的飞机翱翔蓝天,以此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心上人。但没过多久,却在另一次飞行中坠机而亡。蔡千方百计收集到发动机残骸、方向仪、调控器及部分电线,将其如同陨石一般悬吊于空中,旁边则有两块大理石,分别书写谭的故事与肖像。蔡用带有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我的故乡泉州长年保持乡镇风貌。我家住在城墙和环城河内,城外就是农村。小时候常在城墙上与城外农村孩子打架,扔石头,也在河里与他们游泳、钓鱼。我到成年仍视自己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所以,我收集农民创作物实际上是收藏他们的梦想,从中我能看到自己。我是这片土地的孩子,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不,我就是一个农民。”
两年后的一个初春,蔡国强邀我专程赴杭州,现场观摩“炸”西湖。那日,西湖人头攒动,湖波荡漾,风拂杨柳,加上天气略有阴沉,天空不时飘洒几滴细雨,环顾四周,更觉层峦叠嶂,云烟朦胧,意蕴无穷。西湖中央矗立起一巨大平台,只见蔡身着橘黄色毛衣,看似悠闲地漫步于一块巨大的白色丝绸上,就像中医抓草药那样,将十数种不同火药撒于各个局部。转瞬间,一幅意境悠远、岁月斑驳的“西湖梦痕图”赫然出现于眼前。登上创作平台,随蔡绕着画幅慢慢前行,我问蔡,之所以用火药创作,是否与个人禀性及成长环境有关?蔡并不否认:“泉州封山娶亲都会用到大量鞭炮,邻居孕妇生孩子也放鞭炮,若鞭炮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就是生男孩;响声稍微弱一点,便是生女孩。从个性上讲,我做事向来胆小、谨慎、理性,做作品放不开。所以必须找到一个具有破坏性的媒介。于是,便想到童年时代常玩的火药,因为它有偶然的不可预测性。”不过,蔡最初在自家院落进行火药实验时,并未想到火药燃烧的归属究竟如何?结果,他奶奶一看到火苗,连忙用脚垫将火扑灭。至此,他才恍然大悟,点火与灭火貌似悖论,却是矛盾的不同侧面。火药除燃放外,压与收是必不可少的程序。火药奇妙之处就在于控制与反控制。被控制下的硝烟所形成的烟熏肌理,激发了蔡的灵感,撩拨起他的少年情怀,开始以一颗纯真的童心,借助火药与世界沟通。也因为如此,他常常以“男孩蔡”自诩,“我们在大千世界慢慢成熟,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问题,慢慢现实起来,但艺术使我留住童年对世界的憧憬,维系起当艺术家的梦想和热情,以及小小的野心。”
在纽约蔡的寓所,我发现其小女儿房门两边贴满多张素描作品。原来“男孩蔡”与女儿约定每年为对方画一幅肖像,父女以这种艺术方式相互沟通。那日,小女儿忽然在家用手机将“男孩蔡”召唤至她屋里,和父亲进行了一场郑重其事的对话。女儿说,班里有个同学成绩不佳,却有绘画天赋,询问父亲是否可以提供帮助,如同小学生般端坐于一张方凳之上的“男孩蔡”丝毫不敢随意敷衍,满口答应女儿请求,但提议同样是画家的妈妈和姐姐可否一同参与,因为自己或许因工作无法保证授课时间。得到女儿首肯,“男孩蔡”如释重负。后来,他解释说,世界上没有比纯真童心更值得尊敬的了。这恐怕也是他创作的原点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