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了雨,稀烂的地面使人记起山村本是建在泥巴上的。这是一个白族人的村子,我去藏在村庄深处的本主庙朝拜南诏王皮罗阁,先王的像被雕在一个石头上,村庄屡次搬迁,抛弃土地、房子、林木、水源……这坨石头一直带着走。刚刚建起了庙,供起来。庙也就是一间平房,筑了个坛在中间,石像雕得很混沌,被香火熏得漆黑,几乎看不出来人形,在神与人之间。白族人信本主,本主就是地方神,国王、僧侣、英雄、敌人、村姑、渔夫都可以成为本主,只要人民觉得他具有神力。白族人的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本主。在喜洲的一个庙里,我看见神龛上摆着五位人物,观世音、赵子龙、关公、大黑天神、毛泽东。祭拜之后回到村口,就看见这一幅,一只剪纸般贴上去的鹅,一位刚刚停下摩托车的男子正站在家门口微笑。很动人,我拍了下来。
摄影拍的是局部,它只可以指向一个方向。剪取世界的哪个片段,就看拍摄者的立场了。善者总是看见向善的部分,忽略不善的部分。绝望者总是看到绝望的象征,对充满活力的世界视而不见。世界本身无所谓善恶,就这样。但你拿起相机,世界就不是“就这样”了,而是如此、那般、大是、大非。照相机拍摄的其实是拍摄者本人的立场,而不是世界的在场。但照片总是给人存在本身的错觉。这个有着村庄一角、男子、摩托车、白鹅的片段确实是一个事实,但这个事实已经切断了与整个在场之间的联系,它只是事实的一角,盲人摸到的象。
这幅照片不是事实本身。照片太霸道了,保持沉默,拒绝补充,那么我来补充一下画面外面的那些被剪辑了的部分。这个微笑的男子在看什么呢,从他的表情,或许以为他在看一场生活的喜剧。一位正在乡路上走过的村妞、水牛、回家的孩子等等,安静、平和的乡村中午,永恒的一瞬,充满诗意。
而事实是,在画面外面,正停着一辆加长了车厢的大卡车和一台吊车,现场马达轰鸣、油烟滚滚。村头的一棵老樟树已经被连根拔起,正往卡车兜里吊。指挥者向驾驶员打着手势,樟树被草席裹着,像是有着黧黑皮肤的恐龙尸体,被黄色的铁吊臂吊起来,缓缓转过天空向车厢移动。这棵老樟树以两万块的价格卖给了一家园林公司,它将从天而降,为某个焕然一新的城营造历史悠久的假象。这一带的村庄,一个个遭到园林公司的扫荡,古树被一棵棵挖出来,运走。全村人都聚集在周围观看,村口形成了一个临时广场,仿佛是一个告别仪式。付款的时候很平庸,取树的场面太强烈了。人们为吊车的威力震慑,激动,这庞然大物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个村庄。人们愣住了,瞠目结舌地望着土地上留下一个大坑,老樟树被捆起来,凌空而起,重重地跌进车厢。仿佛在惨叫,没有惨叫,这是我的错觉。这个男子置身人群以外,看着这一幕。我的语言试图暗示这是一场悲剧,那香樟树下祖母们曾经乘凉。但事实上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没有送葬队伍的呼天抢地的那种哭泣。人们漫不经心地议论着,等园林公司一走,就去取树苗来,原坑再种一棵,要种的是桉树。
画面之外的不仅这一幕,还有那个本主庙、它在村庄西面的树林和房屋之间露出一角。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燃烧树枝的气味,这是夏天的午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树枝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