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将会发生什么?
众人偷偷看着燕子,好像今天才认识她。老板走后,有人小声说:“你真强!你的北京话好酷,好像唱歌的王菲!”燕子低头继续洗她的碗,直到那从未被她留意过的男生,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突然用地道的普通话低声问:“卖给我一半儿,成么?”
燕子鼻子一酸。她都算不上认识他。她扭头背对他,捋起落在腮畔的散发:“不用。”他却不知趣地坚持:“卖给我吧,明晚我请人吃饭,本来想从店里买的,现在只能跟你买了。”燕子不由得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二十三四岁,瘦高个子,宽肩膀,穿着白衬衫和黑马甲。那是侍者的制服,意味着收取小费的资格。他有一张英俊的古铜色的脸。燕子扭开脸。厨房里有人在偷看他们。燕子没好气地把那盆虾用脚一踢:“都拿走吧!”
那天夜里,他开车把燕子送回家。在他执著的要求之下,燕子也同意,车子不搭白不搭。那是一段徒步四十分钟的路程,他的旧雪弗莱只用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
他说他叫高翔,山西人,25岁,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读硕士。她也尽了搭车人的义务:她叫谢春燕,北京人。她没提学校。和芝大相比,不值一提。“春天的燕子。”他说。燕子心中一酸。很久没听到过“燕子”二字了。她说:“我不是燕子,我又不是一只鸟儿。”
从那以后,每晚十一点,旧雪弗莱准时出现在餐厅后门外,他则准时出现在覆盖着薄雪的人行道上。他们起先聊得并不多,到后来无话不谈。雪弗莱停在燕子楼下,车里弥漫着颓废的歌声: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窗外是冰雪覆盖的城市。燕子跳下车,一阵风似的跑进公寓楼。
他则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她的窗户亮了,他才发动引擎。某天晚上,他突然说:“去我那坐坐吧!”“为什么?”“过了圣诞节,我就快毕业了。”公费生毕业要回国。可美国又有什么好?这里对燕子来说,原本没什么可留恋的。“着急回国了?呵呵,想你女朋友了?”他沉默。
燕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大男人还害臊?你女朋友漂亮么?”“没你漂亮。”那四个字,燕子终生难忘。“我不能去你那儿。你女朋友会误会的。”
他把车开进街边的加油站。雪大了起来,并且起了风,街上空无一人。他下车去操作自助加油机,雪花纷纷落在头发和眉梢,把他变成圣诞老人。燕子讨厌圣诞,她更讨厌自己。
突然一阵嘈杂。几个黑乎乎的影子朝着车子疾走过来。燕子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这在深夜的芝加哥并不算稀奇。他伸手去拉门把手,门却没开。他猛敲车窗玻璃,燕子慌忙扑向那个车门。门猛地开了,冰冷的风一下子涌到燕子脸上。他一头扎进车里,她没来得及躲闪,他的羽绒服包住她的脸。羽绒服冰凉,他的身体滚烫。
车门“砰”地关闭,发动机声嘶力竭。燕子想坐直身体,高翔却用力把她拉回自己怀里。“嘭”的一声巨响,她的脖颈一阵冷风,车子如脱缰野马般飞驰而出。他强壮的臂膀,紧紧把她裹在怀里。
车子不知疾驰了多久,才渐渐减慢速度。燕子从他怀里钻出来,刺骨的寒风吹到脸上。他那一侧的车窗碎了,窗外是向后疾驰的夜。
“亏了他们没枪!”他故作轻松,声音却微微打颤。“你没事儿吧?”燕子的声音也在发颤。“没事。”他扭头冲她一笑。“你头上流血了!”“没事。”“给我看看!”“真的没事。”燕子不再坚持。他额头怎样,是他女朋友该关心的。
车子终于停稳。燕子一声不吭地下车,默默走向公寓的大门。几步之后,她又转身跑了回来,绕到车子另一侧。他的左侧脸颊,赤裸裸在她面前。两道很长的血迹,一直从额角延伸到下巴。原来,在加油站的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掩体。燕子沉默着拉开车门。他顺从地下车,傻乎乎跟着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燕子把他领进自己的房间,取出酒精、碘酒和消毒棉球。棉球到达太阳穴的时候,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天亮之前,四周格外漆黑。燕子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身体滚烫如火。就在最恍惚的一刻,他在她耳边喃喃道:“我想永远留在你身边。”热气贯穿燕子的耳垂。燕子一把推开他,坐直了身子,扭亮了灯,炯炯地看着他:“你留下吧,永远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