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接触《欧根·奥涅金》,是在“文革”期间。那时候的情形众所周知,简直是一片文化沙漠。一天,有同学借给我一本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的旧书,前面有一帧普希金的肖像,一帧列宾画的彩色的决斗图。我知道这就是我想望已久的《欧根·奥涅金》了,心里不禁一阵激动。
那天晚上,我一口气把它读完了。但放下书本,却再也无法入睡。那厌倦了生活的奥涅金,那美丽痴情而又孤独不幸的达吉雅娜,那单纯善良的连斯基,那热烈可爱的奥丽嘉,都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些美妙动人的诗句,像音乐般地在我的脑海中回旋。我披衣而起,推开窗户,庭院里月光皎洁,树影婆娑。达吉雅娜向奥涅金倾吐爱情的场面,仿佛就在眼前……这是我读书生涯里许多激动而又痛苦的夜晚中的一个,留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抹不掉。
有人说,青春时代读过的书是最美好,最难忘的,因为那时候情感丰富,感受敏锐,对生活和人生充满了幻想,充满了信心,所以最容易受那些好书的影响,留下动人的回忆。我觉得的确是这样。那本《欧根·奥涅金》,已经和我的青春时代连在了一起。近些年来,有好几种《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新译本在书店里出现,我一一读过,觉得都是些很好的译本。然而,心里总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它们不是曾经在我那不幸的青春时代给过我慰藉的那个译本,这些译文我一点都不熟悉。
前些日子,在学校阅览室的新书架上,我忽然发现了《欧根·奥涅金》,凭藉它那与众不同的书名,我就预感到它就是我所读过的那个译本。我打开书,那些熟悉的诗句与题词一下子跳入我的眼帘:“我不想取悦骄狂的人世/只希望博得朋友的欣赏”,“这是凋谢的青春的果实/里面有冷静的头脑的记录/和一颗苦涩的心灵的倾诉”,“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别了/如果是永远地/那就永远地/别了”……噢,就是它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它,那过去了的青春时代,仿佛又隐隐约约地在我眼前重现。
仅仅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文革”中我所读过的那个缺头少尾的译本的译者,是普希金作品有名的翻译者查良铮,而他,正是在“文革”中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