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有那么一种鸟儿,叫做荆棘鸟。说的是,从它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最后歇息下来。它的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而原先,我并不相信。
那时候,我刚从医学院校毕业,常常去急诊室值班,也就是不分白天还是黑夜一定要在旺盛的精力和体力下,随时处理突如其来的病患。虽然仅仅是一个小医生,我还是踌躇满志。
遇到大风大雨的恶劣天气,小毛小病的人大多不会来就诊;只要是来的,一定都是非常严重的那一类。
深秋的一个夜晚,已是凌晨一点左右,救护车急促的鸣笛声伴随着雷雨闪电声。一个中年男子直奔到值班的诊室,那个男人大约50多岁的样子,高大帅气,戴着黑框的眼镜,轮廓分明的四方面孔有着明显的书卷气。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告诉我:医生,我的老父亲快不行了,我们不是来看病的,按照老人的嘱托,是来做捐献的。
老人已是90多的高龄,是复旦大学资深的教授,除了早年留学英国的数年时光,他一辈子都居住在茂名南路石库门的旧楼。近些日子,老父亲总是说在一楼那甬道的尽头光线幽暗的厨房间,又看到他的母亲烧着精致的小菜,总是悄悄地招呼着他先来尝一口;尝好了菜,母亲定会会心一笑,那是他和母亲恪守着的不言而喻小秘密;那弯弯曲曲的木楼梯夜晚总会发出吱吱咿咿的响声,一如当年八个兄弟姐妹在那里嬉戏奔跑的身影闪现。也时常梦见大哥迎亲时熙熙攘攘的来客;看到小妹远嫁时和父母离别含泪的模样。这些虽都是父亲的幻觉,却是他魂牵梦萦的亲人和生活。
这许多年,石库门居住的街坊邻居陆续搬离;老伴儿走了、老兄弟老姐妹们走了,连一起住在石库门的老朋友都走了,他行影孤单。他选择了不吃不喝,嘱托的最后愿望就是,把自己尚存的身体全部捐献出来;角膜可让盲人重见光明;脏器移植可以拯救那些濒临死亡的病人。
担架上抬下来的是一个非常瘦弱的老人,满头的银丝,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开着,呼吸已经十分微弱,神态却是异常地安详。他穿着崭新白色的长衫和一套极其考究的黑色的礼服,似乎要去参加的是一场盛宴或是等待着他的新娘归来。
我知道,如此年迈而衰弱的躯体如同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难以重燃和延续年轻人的生命。
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和对于老人的尊重理解,我还是拨通了医院行政部门的电话,回复的结果却是相关的职能部门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上班。
急诊室的门口有一个长长的走廊,雨天的深夜显得尤为寂寥。我不时穿梭在长廊上,去看护照料那些留观的危重病人。那个中年男人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语不发,黑框的眼镜里,那深邃而坚毅的眼睛似乎凝视着什么,任凭雨水从他的头上滑落到那轮廓分明的脸上;也任凭黑夜湮没着他的沉默。我走过他的身边,特别想宽慰他几句,那时的我着实稚嫩,竟然找不出一句话来。
东方已经有一些泛白,我推开窗户,雨慢慢停息下来,树叶不再风中摇曳,满地落英缤纷。据说,这个时候,正是天使带着即将离世的人和亲人们道别的时候。我仰望天空,听到了荆棘鸟儿的歌唱,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
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