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第一个颇有冬意的清晨,背靠着过于温煦的深秋昨日。过于扑朔迷离的气温,令花都乱开。朱天文《云上游》里写:“种在阳明山的桃花不算,我一直觉得桃花是要生在民间千千万万的人家里,像旧小说中常有的,过了一条木板桥,远远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出一所庄院。啊,有一段故事,就是这样,这样的发生了。”
却想起,我曾有一个朋友,在一段密集的时间里,常常叫我看花。新社花海过后,错过不要紧,紧接士林菊花展,忘却无妨,木板桥过后,是阳明山梅花,不见红霞无憾,木栅杏花林农庄还有桃花林。盎然春意不怠,北投悠然见樱花。人间四月天,土城忽如少年白头,满目桐花。然而,什么故事都没有,就是这样,唯有冬去春来,言壮情赅。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
金马电影节过后,公车上、文具店、书店里就张灯结彩起来。圣诞老人过早地站起岗,晨曦兴高,寒夜哀凉。他越来越像傲诞忧愁的快乐王子,而非司其本职。然而,政治权力的位移,商业沉浮的嬗递,这样或那样版本庸众的狂欢,都不足以让他招牌式结冰的笑意稍微休憩一小会儿。
有一日傍晚走下学校后山,天已经黑了,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阒寂无人,让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复旦南区。在那些遥远的、神秘的深夜里,我们年轻得毫不知情,完全可以横着走过,无人过问爱与不爱。我偷偷看过的女生,踩着高跟鞋一点一点走出宿舍,走去约会……很多很多次,外宿不归。但后来她并没有嫁给那个人,那个我们人人都见过的外人。朋友圈里的丑娃像个热水瓶一样蠕动,我想说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妈咪曾经也那么热烈地相信过、执着过,但最后她放弃了,于是有了你,你就是那个放弃。
每一个晚上,在那些无垠的神秘的青春里,充满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充满了“你不要这样”。然而时空无论如何褶曲,未来若隐若现镶嵌于当下的潜意识,到底我们是无法真正回到过去。当一切的一切都以放弃的礼物涌现,所有的平静都斑驳。我常常梦到那段日子,我那么小、那么穷、那么激烈和忘情的年纪里,街灯晚餐里从来容不下晚安。唯有痴缠、或者毫不停歇地互相折磨,无理取闹。温驯良夜,那是什么东西,二十岁我完全不需要懂。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女生写信给我,告诉我她有一天骑车上坡,骑不动,想到很多得不到、守不住,嚎啕大哭。我想再过几年,她应该会像我一样,觉得骑不动也没什么,骑过去又如何。最重要是太太平平,转身平安。
我有个好朋友,前几日在朋友圈写了一小段娄烨。上回我演讲时看他,他让我写字、读书便佳。我后来知道,去年,他的车开好好的,一个骑摩托车的醉汉撞上来,死了。查半天清楚了责任,还是赔了一大笔钱。母亲癌症过世,基督徒,什么都不怕,走得安详。他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最冷那一年过完,他对我说,今年简直风平浪静得让他有点想哭。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很久以前,他和一个人告别。从那以后,水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很难摸得稳。一辈子就都回不去了。
前日复旦有老师来台客座十天,送行时,他没有让我下车,自己拖着行李跑了。我略有些尴尬的,对司机说走吧走吧。后老师传了简讯给我,说:“为钱为生活为有趣,写其他各色文字,也很好,心不必重,随缘。别人的心思及人事,你再有经历再成熟,也永远弄不明切的,犯不着太费神,除了因为爱的原因。”
南音《客途秋恨》中有一句我最喜欢,“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忽然难过起来,一个我们可倾心热爱的世界,永远藏于鳗鱼一般弯弯曲曲的隐巷。未破晓即是未尽,然未尽也不意味着什么深意。目光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