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真是如云,因为虽然麦子才刚刚返青,我却想到了干熟的麦秸。
我是十二岁那年,才认识麦秸的。
故乡偏僻,多旱,且山地窄而陡,种不得麦子,只种耐旱的苞米,认识麦秸晚一些,便是很自然的事。
那年,不知何人的主张,非得在山里推广种麦。麦子种上,即遇旱象,又无水可浇,麦秆细极,无风也飘摇。
于是,六月,山里破天荒地有了麦秋。但上好的一亩堰地,仅打了一百多斤瘪麦,就等于无几多收成。但终究是吃上了自己打下来的麦子,粗糙的生活中有了精致和细腻的味道,所以,即便到后来,虽因亏粮而不得不去剜野菜充饥,竟也无一人哀叹。
麦子没打多少,麦秸却有硕大的一堆,稚童去堆上滚,成一种好游戏。暑中雨多,麦秸便被淋得精透,待阳光一出,竟倏地生出一片一片金色的平顶菇,村人采去,好吃得很。那时,一场暑雨一场菇,神奇的麦秸,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于是,到了平原,最感兴趣的,便是田畴上的麦子。
平原的麦秆茁壮得很,用指头在上面敲一敲,就发出沉实的声音。在垄间坐着,青青的麦秆会发出青涩的香味。这香味与青春的香味或许有相通处,反正我很喜欢这种味道,久久地嗅着,若期待着一种莫名的温柔。
忍心去折一柄青麦秆,极清脆地响一声,白色的琼浆便汩汩地淌出来;这便是生命的一种原状,努嘴去啜吸,便满嘴甘甜。于是,生命本身便有厚味,只是在凡常,均被浮躁的激情忽略了。
“草生四季,麦熟一晌”,这样的农谚是生动而准确的,因为一晌之暴晴,麦子果然就熟了。放眼望去,浑黄的一地麦秆,风吹时,只听到籁籁的干燥的微音,并不见到大的招摇。此时的麦秆,已褪去铅华,内外同质,成一束坚韧。所以,与其说麦子熟了,莫不如说麦秆熟了。
就去刈麦。
刈麦时,将一束麦棵揽到怀中,顺其倒势而下镰,便听嚓的一声响,麦秆便很忘情地投到臂弯里了。投到臂弯的瞬间,干草样的香味,就突然从切口处喷射出来,鼻息便肆意地吸进去,得一刻的沉迷。臂弯里的麦束,不仅沉实,而且温暖,若幽火幽幽地烧,直烧到人的筋脉里去。于是,僵直的四肢,便猛地活络起来,手中那一柄镰,就唱得很欢畅。
这是太阳的功力。
麦子一生都被太阳照射着,麦秆里贮满了太阳的热情,一束麦秆,便是一束阳光。阳光是抓不住的,但可以抓住麦秆,于是,劳动着便温馨着,劳动着便幸福着,在这里,便不是一句空话。
一个朋友来,倾诉其化不开的忧愁。我倾尽真诚,以情以理去抚慰他,却不见那一张阴郁的脸,有半点舒朗。我便无话可说,陪他沉默着;那一团阴郁,便也一点点地啃啮着我。我开始烦。突然,我想到麦秸。便拉起他的手,朝原野跑去。在朋友懵懂间,找到了一片麦场。场上正有新麦的麦秸堆着。我说,就在麦秸上躺一会儿吧。
躺在麦秸上,朋友仍要唠叨,我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须静静地躺一躺。
就躺着,数天上的星星。
夜深了,看一眼身边的友人,见他大大地睁着眼睛,眸子里的星星也很亮。我说,回吧。
他说,再躺一会儿吧。
我暗暗地笑。麦秸里,一束束太阳的火苗,在幽幽地烧燎着他,心中的块垒,快被烧化了。
归来的路上,朋友说,躺在麦秸上,竟这般舒服,舒服得要死。
但他活了。
他原来生活在虚空中,现在他与地气交接,输进了一种沉实的东西,感到忧愁类似无事生非,是额外的闲情,一如奢侈。
再讲一段与她热恋的故事:
那时,热情煎熬着我和她,第一重渴望,便是拥有一方自己的空间,在那空间下,与对方融化成浑然的一个人。但苦苦寻觅之后,却发现,偌大的世界,居然找不到这样的一块地方。时空的压抑,使我们感到极端的痛苦,甚至想到死。
绝望使我们在夜空下四处游荡,将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竟遇到一堆麦秸。
她欢叫着,把自己扔到芬芳的麦秸之中,贪婪地吸着麦秸那温暖的涩香。她将自己躺平了,胸起伏如潮。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我竟轻轻地按住她的手,让我们静静地享受一下这麦秸不好么?我说。
我们静静地躺着。没有风。天上的星星也不说话。
她枕着我的臂膀,呼吸渐渐停匀下去。她睡着了。她的眼轻轻地合着,温柔如花;她的脸恬然地舒展着,恬静如水。我这才知道,女孩的睡相,竟是这般美啊!
虽然我很疲倦,但没有睡去,作极深情极专注的守护。我的心,异常平静,无一丝杂念……
事后,我想,麦秸是最质朴的,生活和感情的内核不也是最质朴的么?质朴是一种自持,质朴是一种本分。于是,拥抱麦秸的时候,我们能听到真纯的声音,羞于产生多余的欲望。一如守着成堆的金银,肯定会放纵地消费,身临清溪,首先想到的则是净洁的洗涤。麦秸和山树往往不是物,是随处可遇的菩提,它们关乎土地道德,是美好情感生成的土壤。
所以我常说,离土地近一些,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