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与个人
1936年暑假前,山东大学受“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也开始了学生运动。老舍借此机会,正式辞去了教职。这次,他“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门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
从1936年7月算起,老舍的自由作家只维持了短短13个月。就在这段时间,他写出了《骆驼祥子》和《我这一辈子》两大代表作。到了1937年7月,抗战爆发,日军炮舰集结胶州湾,老舍不得不放弃自己刚刚营造起来的专心写作的事业,折回济南,又在齐鲁大学做了3个月的文学教授。到了11月,济南也待不下去了。因害怕被捉去做汉奸,他便拎了一只皮箱,告别了妻子儿女,开始了流亡生活。
当民族生存的问题成为压倒一切的问题时,个人的悲喜就变得无足轻重,所谓闲适、幽默、自我,甚至忧郁、痛苦、焦虑,转瞬间一并解体。就像鲁迅在1936年所写的:“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人人所共的问题,是民族生存的问题,所有一切生活(包括吃饭、睡觉)都与这问题相关。”
一切服从于战争需要,这在民众的眼里即属天经地义,在具备救国济世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看来更是理所当然。老舍当然也不例外。在抗战初期的武汉,他对臧克家说:“国难当头,抗战第一,我们不能老把个人和家庭挂在心上啊!……种种个人主义的想法,太可耻了。”1937年7月前,老舍是一个孤独的启蒙者,此后,他成为了千千万万救亡者中的一员。他从一个自由撰稿人,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实际负责人,向来只在文坛“边缘”弄笔的老舍,从此汇入喧闹人流,变成文坛上呼朋唤友的大忙人。
被改变的,还有写作。战争爆发后,他就停止了《病夫》和《小人物自述》两部长篇的写作和连载,全身心投入抗战文艺创作。老舍在《我怎样写通俗文艺》中说:“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他从来是单纯的小说家,连诗都极少写。而今,“人家要什么,我就写什么。我只求尽力,而不考虑自己应当写什么,假若写大鼓书词有用,好,就写大鼓书词。艺术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
1938年,夏衍执笔发出了题为《抗战以来的文艺展望》的“檄文”:“文艺再不是少数人和文化人自赏的东西,而变成了组织和教育大众的工具。不同意这个定义的‘艺术至上者’在大众眼中也判定为汉奸的一种了。”老舍、郭沫若等19名作家在这篇文章上签了名。
老舍的爱国精神经过抗战洗礼,升华为国家至上的思想,他的话剧《桃李春风》中,辛永年对儿子说:“在作战期间,一个军人应当什么也不爱,而只爱他的国家。”《四世同堂》在写到祁瑞全时说:“他是为国家做事的,他现在不应当再有父母兄弟与朋友,而只有国家。”
这些话也是老舍对自己说的。在抗战时期,他几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创作与艺术追求。他表示:“假若我本来有成为莎士比亚的本事,而因为乱写粗制,耽误了一个中国的莎士比亚,我一点也不后悔。”
人民艺术家
抗战胜利后,老舍受美国国务院之邀,赴美讲学一年。为了完成自己的创作计划,他又在美国多停留了两年半。老舍并不喜欢美国,可是,“等战争结束了,要好好地、认真地写几部作品”。
在美期间,除头一年以游历为主,以后,都在勤奋写作中度过。在美国,他完成了《四世同堂》最后一部的写作,以及长篇小说《鼓书艺人》,同时还将这部小说翻译成了英文。
等老舍放下写作任务回国后,已经是1949年底了。他直接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很快,他便写出了话剧《龙须沟》,并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老舍发自内心地热爱新政府、新社会。他看到身边的底层人民翻身过上了好生活,“祥子”们不再沦为“走兽”,“小福子”们也不再为生存而出卖肉体。生活虽然依旧困苦,但毕竟充满了希望。他的归属感代表了当时很多知识分子共同的心态。
在“狂喜”之中,老舍开始全身心地以他的才华服务于新中国。回国投入新时代后,他总共写了40个剧本,两部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散文和诗歌。此时,对老舍而言,写作已经不再源于自身的兴趣和快乐,而是被不断燃烧的政治热情所推动。他一次次地说:“政治热情是必不可少的推动力量”;“政治热情使我们欲罢不能地前进”;“政治热情是文艺创作最大的鼓舞力量,我们必须时刻关心国事,用我们的笔配合祖国建设日新月异的进步与发展”。
从“三反”“五反”,到制定宪法、推进普选、妇女解放、婚姻法,到反对美帝国主义,他都不遗余力全身心地投入,将自己奉献给这个时代。但老舍始终不满意于他那些作品,他在回顾性文章中,一遍遍认为写得不好的原因,是自己生活不够,不了解“新生活”,自然写不了“新人物”。
新中国的17年,作为一个以反映人们生活为己任的人民艺术家,老舍一直在真诚、执著地思考自己与人民的关系,自己的作品与人民生活的关系,为此苦恼,为此焦虑,为此孜孜以求。遗憾的是1966年爆发的“文革”,最终导致了他的含屈离去。
老舍一生的道路,也许是上一个百年中国知识分子寻找自己道路的一个缩影,他不同时代所留下的那些供我们缅怀的文字,提供了我们一个思考的契机。
摘自2014年45期《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