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365天,至少320天参加公益劳动,每天清早上班之前,7点到8点半在路口值勤,连续4年。几个数据足可说明,这位志愿者标兵当之无愧。我们摄制组为他制作一部纪录片,接受一个组织机构的委托。
做采访总要问个“为什么”。先进事迹的材料上这样说:“他把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为己任。”相当格式化。
当然,这样的思想不可谓不先进。然而,却被这位“标兵”自己否定。他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只觉得每天早上站在路口指挥车来人往,心里好爽。“标兵”实话实说,质朴、单纯得可爱。
6年之前,他从安徽农村到上海寻“饭碗”,急匆匆,过马路经常穿红灯,好几次遭上海人“骂山门”:“侬眼睛唔没生啊,乱穿马路要轧煞脱格,晓得勿拉。”还有人在边上叽里咕噜:“格种外地人,素质差来西,上海交通弄勿好了。”无知带来了耻辱,他的自尊受到严重挫伤。他不相信,外地人素质都不如上海人;他也不相信,马路上就没有上海人违反交通规则。因此,他进厂当机修工以后,听到社区招募交通路口志愿者,就第一个报名。在参加培训之后,他懂得志愿者首先自己应该是遵守交通规则的模范,才有资格管人家。从此,他再也没有闯过红灯。
他说,每天早上十字路口一站,浑身是劲。他打电话告诉老爸老妈,说自己也可以在马路上管上海人了,父母也开心得不得了,觉得儿子有出息。从被人管到管人家,他有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得意洋洋的状态可以想象,“心里好爽”的感觉不难体会。一份机修工的收入,满足了他生存的物质需求,而志愿者的公益劳动,给了他“心里好爽”的人生尊荣,并成为他坚持4年志愿奉献的原动力。
可是,在“事迹”材料里,看不到他关于“原动力”的质朴表述。究竟是组织机构没有发现,还是不以为然,视而不见,或者因为其太个性化,进而视作“异己”排斥。如果是这样,就有必要再啰嗦几句了。
一个外来农家子弟,成为一座大都市的“标兵”,不是靠创造发明,是立在马路上当志愿者的成就,而志愿者就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新生儿”。志愿服务使这位外来青年成为城市交通的管理者,充实了市民自治的队伍,同时凸显上海“海纳百川”的胸怀。他为满足个人自尊出发当志愿者,却带来了如此丰富、积极的社会意义。因此,他当志愿者的“原动力”,既为了自己,又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大目标完全搭界,应该被认可,应该受到尊重。
这里,我想起在世博期间采访过的数百志愿者,有好些个先进人物的“原动力”叫人吃惊。一位75岁的小区老志愿者,因为饭后总是腹胀,所以每天午后1小时在小区巡逻,他说“散散步,帮助消化”。还有一位企业的白领青年,每天早上在车站当1小时志愿者,为了讨好每天在此乘车上班的未来丈母娘。多有趣啊,这么精彩的心理“动力”,在他们的先进事迹材料里都没有,有的是统一的文字:“为世博会作贡献”,也是那样千篇一律。
社会建设的大目标,总是那么宏观且远程,社会个体总是从自己的切身利益去考量、感知社会大目标,并以趋利的心理选择参与实现社会大目标的劳动。这完全符合现代的社会心理。
千差万别的社会人群,参与社会劳动的“原动力”千差万别,也就形成了万紫千红的思想花朵。真实的语境被政治教条覆盖,可见被长期异化的社会文化心理尚未彻底改善。
我曾把“高度文明”的涵义高度概括为“对人和环境的高度尊重”。其实,无视鲜活思想花朵的绽放,是对人的最大不尊重,这种行为本身就很不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