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读国文,念中国史地,唱大时代歌曲,听外省长辈诉说他们家乡的故事,我对神州大陆就有着一份化不开的向往。在那个冷战的年代,因着两岸的敌对阻隔,我这份向往只能悄悄地藏在心坎,静静地到图片里追寻,去想象中神游。
1980年代末,《八千里路云和月》《大陆寻奇》两个节目分别在台视、中视开播。每到播出时间,我就端坐在电视机前,随着主持人凌峰、熊旅扬的脚步,恣意遨翔华夏大地,深入大江南北,去探访各处的风土民情。
我是传统上所谓的本省人,在地处乡下的云林虎尾出生长大,家族从闽南漳州来到台湾落地生根,至今不晓得已经过了多少代。我小时候的第一手外省经验,分别来自周遭邻居、学校老师以及长辈姻亲。对面的吕伯伯来自四川,隔壁的曹伯伯来自江西,房客馒头伯来自山东,小学的李老师和谈老师都来自江苏,两个姑妈分别嫁给山东人和江苏人,而爸爸最要好的朋友徐老师则是上海人。
这神州大陆又近又远,又远又近,总能勾起我血液里的浪漫情怀。
1992年夏初,我带着一颗好奇的心,第一次踏上向往已久的大陆。北京、西安两大古都是我的首选,而当年被我刻意排除在外的上海,多年后竟成了我岳家的所在。
在那之后的20余年,我经常到大陆开会、旅游,台胞证换了一本又一本,足迹由一线城市逐渐扩及到二三线城市,活动的范围,则慢慢地从点到线到面,由沿海往内地延伸散布开来。
数年前,任教的东吴大学给了我一年的学术假(sabbatical),我选择到民国的首都南京长住。我内心暗自盘算,准备以南京为根据地,一边在南京大学读书写作,一边四处旅游,放空沉潜。
这么一段充裕的时间,这么一块广袤的大地,对我来讲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想到就令我兴奋莫名。
去之前我想,这一年在南京附近探幽访胜,当然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我还打算踏着崔颢的脚步,先到武汉凭吊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再同李白搭船,顺着长江到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在扬州,杜牧就是我的导游,我要让他带我见识扬州的繁华美色:“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扬州游毕,我将转京杭大运河北上,到苏北的宿迁探访项羽的故乡下相。再赴徐州的戏马台,去缅怀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观看士卒戏马取乐的豪气。接着转往皖北,凭吊楚汉战争后期项羽受十面埋伏之困、四面楚歌之苦、虞姬自刎之痛的垓下。最后抵皖东的和县,去见证项羽溃败南逃、无颜见江东父老、举刀自刎的乌江。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还打算前往位于苏北、邻近鲁南的沛县,去看看汉高祖刘邦的故乡。他曾于秦时在当地做过小官,担任过掌管治安警卫的亭长。刘邦在楚汉战争中胜出,建立汉朝,汉初平定“英布之乱”后荣归沛县故里。当时他意气风发,宴请乡亲父老,饮酒击筑而唱《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沛县,我可要带本《史记》,好好地去领略一下这“沛公”刘邦的发迹史。
除此之外,我还计划跟着《诗经》走天下。《秦风·蒹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小雅·鹿鸣》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诗经》里的秦地,蒹葭着白露,伊人水一方。《诗经》里的关中,鹿鸣呦呦响,野苹遍地长。三千年前的伊人之水与野苹之地,令人怦然神往。
诗经之旅美则美矣,成语之行同样值得期待。河北邯郸是战国时赵国的都城,我想踏足邯郸这个成语之都,去领略围魏救赵、完璧归赵、负荆请罪、邯郸学步的真意。我还想到西安郊区,去寻找泾河、渭河的汇流处,亲自考察泾渭分明,求证史书上说的泾清渭浊是否属实。我也想去古称陈仓的陕西宝鸡,遥想当年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场打败秦将章邯的奇袭之役。
这趟神州壮游还没开始,我心中的发想就已然澎湃汹涌。唐诗之旅,楚汉之旅,诗经之旅,成语之旅,一个人扛起厚重的背包,深度的考古浪漫之行,即将扬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