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某天,一家人去饭店。冷菜中有宁波烤菜,母亲尝了一口。问母亲是不是很嫩,母亲一笑,全部是菜心,哪能会不嫩?不过还没我老早烤得入味。母亲又说,要是过年,烤只烤菜早上过过泡饭,倒是蛮爽口的。
那一个过年,家里烤烤菜了。烤菜怎么烤?有下一代孩子好奇。我说,就是用烧红烧肉的方法烧青菜。去菜场之前,母亲再三关照,要买矮脚菜,菜秆肉头厚。买来后,母亲亲自检验是不是矮脚菜,又关照,先把菜晾一晾,烤起来汤头就不会太大。母亲已近九旬,早已经不下厨了,但是要烤烤菜,她有绝对的话语权并且兴致极高。那一天,她连手杖也不用,亲自在厨房督导,菜边皮要剥几爿,菜心要多少大;菜头要切掉多少,酱油要多少,糖要多少,要烤多少辰光……所有的督导意见,容不得半点的修正和更改。
要起锅了,母亲还要亲自尝味道,像电视台烹饪比赛的评委。而后装盆,一根根排列齐整,弄得像饭店一样。母亲说,现在烤菜也翻身了,好上桌头了,老早是最不值铜钿的菜了。母亲在厨房督导时还没有说尽的烤菜往事,还要继续,我们也跟着参与烤菜的记忆。
又要说到五十多年前了。现在叫做宁波烤菜,似乎很有地域文化的,类似于扬州干丝,当年就是烤菜,是宁波人家里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和红烧萝卜、烤大头菜地位相当。冬天霜降之后,青菜好吃了,又便宜,大概是一角买五斤吧,那就是吃烤菜的时节了。母亲从菜场挽了一个杭州篮回来,全是青菜。我都还有些许洗青菜的印象。菜太多了,是浸在大号的钢钟面盆里的,冷水里一浸,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母亲常常还会留出一个菜心,菜头也不切掉,拿一个碟子加点水,菜心就养起来,太阳底下,菜心还真会长。至于下锅的流程,那一定是母亲亲历亲为。记忆中常常是在晚饭过后,那时候煤气灶空下来了,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烤菜了。烤菜是最适合我们年少时大吞吐量的,还可以吃上两天,连烤菜露也一点不会剩下,清晨上学前吃泡饭,太烫了,盛得干一点,淘上烤菜露,既快速制冷,又给泡饭添了味道。
就是这么一个贫穷时期的贫穷菜,很家常,但是上台面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一年的油水储备就靠一只鸡、一块肋条肉、一条冷气带鱼,谁还吃烤菜?家里过年的时候,会有烤麸,会有咸菜冬笋,倒算是有档次的,烤菜那就靠边了。春节过后,矮脚菜落市了,烤菜也就不烤了。
再而后,生活条件好了,每家人家的年菜越来越高档,越来越讲究,越来越饭店化,即使很怀旧了,烤菜依旧未能挤进家里年菜的菜单,连想也没有想过。大约烤菜不仅便宜,而且也没有什么美食的技术含量,总是上不了台面的。
直至几年前的过年,烤菜终于上台面了,还找到了上台面的理由:烤菜刮油水。尤其是春节的后几天的早上,为了烤菜,就有了吃泡饭的冲动,依旧淘点烤菜露,话题也就自然露了出来。当然母亲还是会说,没有她老早烤得好。
今年过年依旧烤菜。母亲已经九旬有二,抱恙在身,再嫩的烤菜也吃不下了。我还是会准备烤菜,会留出一个生菜心,立在小碟子里,加点水,放在母亲床边柜上。我会把这一篇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母亲听;母亲当会想起五十多年前杭州买一篮头青菜,拎到四层楼,拎也拎不动……
十日谈
我家的年菜
于小孩说,过年比任何其他快乐来得更生动热烈,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