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我在天井里莳花弄草,突然先生跑来递把伞给我,“这把油纸伞坏了。”我接过伞,朝天空打开,一大团土黄色的柔光笼罩我俩,漏进来一道明亮的罅隙,——的确是开裂了。遂想起当时买它时老板叮嘱我的:“油纸伞一定要用,要淋雨,不然会干裂。”
老板的话言犹在耳,我当时答应得也是言之凿凿的。可如今回想起来上次用是什么时候?竟已然记不起来了。
倒是一直记得买它来的情形。这把伞是三四年前在北京买的。据说北京的秋冬并不多雨,可巧我跟先生去的第二天却没来由地下了一场大雨。白天还晴空万里,等晚上我们从酒吧看完演出出来,外头早已倾盆而下。彼时北京并不像上海三五步必有便利店,只有杂货铺,跑了几家,都不卖伞。我们只好在附近的南锣鼓巷一家店挨着一家店地逛过去。逛到尽头,雨已渐收。再过个马路,拐几个弯,就能回到我们住的客栈了。
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了,出了热闹的南锣鼓巷,沿街的铺子几乎都已打烊,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线中。初冬的夜里多少有点冷了,瑟瑟发抖想快点跑回去。一转头,却看到一家店还开着。门面并不宽敞,进深却不浅。靠外面的灯都已经熄了,里头工作区的灯还亮着一盏,灯光遥遥地穿过一把又一把伞,勾出一片连绵,仿佛有故事一般,这意境多少有些勾人,我情不自禁走了进去。
啪!老板看到我们进来便全开了外头的大灯。这时才看清楚,原来这店经营油纸伞,房顶吊着,墙上挂着,桌上支着。伞面多有绘画,工笔美人、青绿山水、飞禽走兽,画工还算精细但并不高明,是景区常见的水平。若是在白天,这样的风格、布置加上游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拥挤嘈杂的。可这冷冷雨夜里,一天一地浸足了桐油的伞纸在惨白的灯光下透着昏黄,竟清冷仿佛一个圆月下早已凉透的旧梦。
油纸伞于我确是旧梦。——清晰记得,小时候,家乡镇上还有很多人家使用纸伞或是油纸做各种用场;然而实在也已经很遥远了,记得那时伞匠渐渐消失,油纸伞坏了无人修理,很快油纸伞被尼龙伞取而代之、油纸伞篷亦都换做玻璃钢瓦。
我回想着往事,神思恍惚。老板跟我们讲述着这些花里胡哨的伞是在何处制就、何处上色彩绘,可我只是盯着那几把纯色的出神。土黄色是原色,是行人打的最多,也是街边小店凉棚的颜色;红色,是娇俏小伙伴在雨天时手里的把玩;灰黑色,是旧家的窗篷,梅雨天里雨滴从早到晚打在上头,声音浑厚安稳,赠我安眠。
我买了一把土黄原色的,——其实我想要那把红色的,可我已经大了,似乎不应该再触碰那些少女式的惊喜。
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我总无法不为世上的缘分感到惊异,——在梅雨小镇长大、自江南而来的我,却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在初冬的深夜里买一件似乎更应该属于江南的物事,收拾一个实在应该属于小镇的油纸伞的旧梦。
回到上海,我起初也认真遵照老板的嘱咐认真保养。可这桐油浸透的厚纸、竹木的伞骨收起来太大,拿起来又太沉,时间久了,心也就淡了,尤其是有了女儿之后,更是因为出门总是带着太多东西,几乎再不将它拿出来。
像所有旧日美丽的事物一样,它需要使用者足够的精力与心力来呵护,是故必从匆忙劳碌的市井生活之中消失。可我并不伤感,——因为亦同像许多旧日美丽的事物一般,它存在唯一的意义便是美。脱离了“实用”的樊笼,美而无用就好似有了精魂,它从此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