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25日中午11时20分许,一名男子坐在轮椅上,悄然开进武宁南路市劳动仲裁院。很快警方接报:第三仲裁厅里,一男子手持打火机和可疑包裹,威胁要求解决问题,不然自焚于此。
包里是什么?没人知道。生死,悬于一线。
此时,一名便装男子单独走进了第三仲裁厅,走近了歇斯底里的当事人。
50分钟后,抱着一死之心的人,流着泪坐在轮椅上被推了出来。
50分钟里发生了什么?没人亲眼看到。但大家都知道,是那名身着便服、手无寸铁的男子,凭一张嘴,将危机化解于无形。
便装男子叫蒋明,隶属于上海警务危机谈判组,人们习惯这样称呼他们——“谈判专家”。
随着上海朝着国际大都市迈进,“谈判专家”这一过去影视剧中才有的形象,渐渐走入我们的视野。
有人要跳楼!有人劫持人质!有人要搞爆炸!当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特警、交警、刑警赶到现场,拉警戒带,封锁交通,疏散人群,安放气垫……最接近当事人的,却是“谈判专家”。
身着便衣,赤手空拳,面带微笑。千钧一发的时刻,为何语言强过武器?
“谈判专家”说,是因为发自内心对生命的尊重。
两次端尿打动自焚者
蒋明是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分局的警务危机谈判员。静安区不大,总共只有2名谈判员,蒋明和同事张德宝。他们互为策应,7年间已经救下数十条性命。
2月25日这一天,老张正好不在上海。蒋明只能单枪匹马去谈。虽然屋外有特警、有特种机动队民警,有派出所巡警,但面对手持打火机和可疑物的人,只能是蒋明一人。
“我是公安局的谈判员,我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双手摊开,转身,示意没有任何武器后,蒋明的一句开场白,缓和了紧张气氛。面前是一个俯卧在长椅上的男子,年纪不大,30出头,手上拿着打火机和手机,胸腹部压着一个黑色的牛津双肩包,根据形状判断,里面有体积较大的不明物体。长椅旁是一台轮椅车,一个装有纸质材料的塑料袋,一个黑色的牛津公文包、一卷被褥和一个绿色尿壶。
看到这一切,蒋明初步有了判断,在征得对方同意的情形下,蒋明在边上另一张长椅上坐下,与对方开始了对话。
残疾男子姓李,甘肃人。3年前在某人寿保险公司培训时,遭到多名培训员连续两天对其实施300个骑跨式俯卧撑的体罚导致腰椎受伤,最终下肢瘫痪。在多次找保险公司和司法部门诉求无果后,他决定到劳动仲裁员讨说法。“如果再没结果,就死在这里。”
“很多人都以为谈判员要口若悬河,像唐僧一样,其实这是误区。”蒋明事后告诉记者,从参加培训的第一天开始,老师就告诉他,聆听比一切都重要。“听十句,你可能找到症结,找到化解问题的办法,但说十句,只要有半句触怒对方,就可能前功尽弃。”
小李无疑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哀不仅在于所受的伤害,更在于没人愿意倾听他的痛苦与诉求。设身处地,建立互信,蒋明在细心聆听的同时,在小李的同意下,非常认真地查看了他带来的书面材料。这一切是希望小李能够感受到:这个人是愿意倾听、愿意了解他困难的,是真正的来帮忙的。
巧的是,随着对话越来越热络,两人发现在年岁上颇有缘份。小李属老鼠,蒋明也属老鼠,正好差了一轮。“我是大老鼠,你是小老鼠,我是老哥,一定会帮你。”距离被一点点拉近。
因为下肢瘫痪,小李排泄十分不便。交谈过程中,小李两次需要上厕所,蒋明都主动端着尿壶为小李把尿。这更让一直以来饱受人情冷漠之苦的小李激动万分。在亲人般的老大哥面前,小李吐露真言:自己只想要讨个说法,要死也会自己死,从未想要过伤害别人。
蒋明立即对小李表达感谢,并抓住时机开导小李:在这件事上已经有人受到了深深的伤害,谁都不希望再有人因此受伤。“如果你想不开,作为大哥我肯定要拦你,我相信你也不忍心害我。”看到小李防备的心有所松动,蒋明又适时开解:可以由劳动仲裁院出面协调保险公司出具书面承诺,以保证有合法诉讼的途径。
小李终于被打动,他泪流满面地从身下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白色塑料桶,交给蒋明,里面是满满2.5升酒精。蒋明一边把小李扶上轮椅,一边迅速将双肩背包转移到安全距离之外。
中午12时10分,小李被推出第三仲裁厅,一场危机消弥于无形。
16小时的漫长对话
按照国际通行的统计数据,85%的紧急事件可以通过谈判来解决。但很多时候,你根本无法判断你的谈判对象是怎样的:他们可能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语无伦次的醉酒者,甚至是常人难以沟通的精神缺陷者……
但是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在谈判专家眼中,每个生命都值得珍惜,都需要竭尽全力去拯救。
2008年9月11日。这是蒋明与张德宝当上“谈判专家”后第一次出现场。他们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如此漫长而又艰难的对话。说是下马威,丝毫不为过。
那天傍晚5时30分,一个报警电话打到分局指挥中心:西康路928号创展大楼11层的平台上,有人要跳楼自杀。赶到现场,张德宝和蒋明发现,扬言自杀者是一个中年男子,戴着太阳帽,身材粗壮,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站在平台保护围栏外不到30厘米宽的外沿上,神情有些浑浑噩噩。
“当时,只能接近到离他50米左右的地方,再靠近对方就十分抗拒。这样对话十分困难。”张德宝回忆起那天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当时他作为主谈,蒋明作为策略员从旁辅助,为了能接近对方,张德宝一直扯着喉咙喊话,但对方根本不理。
晚上8时许,下起了暴雨。“谈判员最重要的是要与谈判对象平等交流,他不打伞,我们也不能打。”两个谈判员淋得像落汤鸡,但这却是一个机会。
“我们提出要给他送伞,送干衣服,反复劝说了很久,对方终于同意。于是我们把对话的距离缩短到20米。”近距离对话轻松了许多,但很快两名谈判员发现不妙。“碰上最难缠的了。”
什么样的谈判对象最难缠?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而是精神有问题的人。张德宝和蒋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他说有人在追杀他。又问我们苏联是怎么解体的。我们想靠近点,他又说他学过少林武功,手一拨我们就下去了。”
几番艰难对话,都套不到有用的信息。初出茅庐的两人决定向市局求助,请来了两位谈判组专家。没想到专家也不管用,4个小时对话,毫无进展。最后还是要靠张德宝和蒋明坚持下去。他们用尽浑身解数套近乎,终于了解到,这是一个坐牢近20年的回归人员,精神受到过强烈刺激,人格产生了障碍。他在一个工地与人发生冲突,别人拿钢筋要打他,他逃离后总是怀疑警察在追捕他。站在楼顶,还老感觉有人用狙击枪在瞄准他。
这样的人该怎么才能说服?张德宝和蒋明判断,最好的办法是通过不断的交谈,转移其自杀注意,再慢慢化解危机。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男子轻生的念头似乎淡了下来,言谈中开始担忧下来后自身的安危。“这说明他理性的一面开始回来了。”
此后,通过送早饭、递烟等一系列试探,蒋明最终可以和持刀男子面对面交流。上午8时,男子提出要见分局领导,根据谈判的对等原则,蒋明也提出要求,放下刀具,回到围栏的这一边。9时30分,在见到分局领导后,男子终于向蒋明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冲动,“我向你投降。”
离开险境后,男子还与两位谈判员拥抱握手,那一刻张德宝和蒋明非常疲劳也非常激动。“整整16个小时,我们成功了。”两人都明白,如果第一次就失败,今后很难说还有再次谈判的勇气。
拯救生命是最高褒奖
2008年,上海正式组建市区两级警务谈判员队伍,所有谈判员皆为自愿报名,最后选出138人。张德宝和蒋明就是其中两位。7年来,两位最佳拍档成了静安区的“救人二人组”,数十位轻生者因他们而跨越人生危机,走向新生。
张德宝今年已经60岁,马上就要退休。这个在社区民警岗位上做到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的老民警,为何功成名就后,又为自己揽上一个“谈判专家”的活?要知道,这是一个完全志愿性的工作, 24小时开机、随时待命、不算加班、没有报酬、只有辛劳。
张德宝说得很朴实,“我就是想为警察这个职业多做点事。而且做的是救命的事,多好。”这其实也是蒋明的心里话,“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想今年刚开年,我就已经造了二十八级了。”
在蒋明眼中,当事人的生命得以保全,这是身为谈判员最快乐,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每次救人回家,和老婆说起,今天又救了个人,那种感觉,是无法替代的。”虽然在这过程中,危险、无理、谩骂,如影随形,“但拯救生命本身,就已是最高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