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转眼又到了清明时节。家父王运熙先生辞世已一年有余,此时此刻,他的音容笑貌仍不时浮现在眼前,仿佛他还在我的身边,仿佛从来不曾远离这个世界。而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之光也是和父亲紧紧勾连在一起:我依稀记得,在元旦前几天,他兴致勃勃地将一本崭新的日历挂到墙上,“1968”这几个大红数字赫然映在了我的脑海中,并就此定格。
父亲一辈子专心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在他的影响下,我幼时喜欢读古诗,并在外公的指导下,尝试着写旧体诗词。他见我有此癖好,便鼓励我继承家学,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论语》《孟子》《老子》等书成了我最初的启蒙读物。我一度记忆力超强,历史年代、人物生卒年月可谓过目不忘,父亲发现我有此天赋,多次怂恿我报考历史专业。无奈历史在我心目中,无非是一长串“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走马灯般滑闪而过,既缺乏文学的瑰丽壮美的想象,又没有哲学的深沉恢弘的思辨,实在提不起兴趣。
入大学后,眼界渐宽。我对外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曾告诉我,他自己工作后,因忙于古典文学研究,无暇多记单词,因而便把外语荒废了。他希望我把外语学好,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我竟在外语中乐而忘返,最后改学比较文学。他自然有些失望,但并不强求我遵从他的意愿。日后我又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小说创作,与他最初为我设计的人生蓝图渐行渐远,他无奈之余,也只是宽容地笑笑。
父亲自幼体质羸弱,加上眼力不佳,从20岁起晚上便不能读书作文,因而他愈加珍惜白天的时光,疏于交际。我曾问过他,如何摆脱繁多的会议活动,不至于陷于事务堆里,他淡然一笑,其实这很简单,你一次两次不去,以后别人就不来叫你了。父亲性好宁静,数日数月闲居在家,安之若素,在某些人眼里,这无异于乌龟式的生存。但这貌似宁静的做派背后,有着异常坚韧的定力。他多次用庄子的话对我和弟弟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句听上去貌似消极无为,实际上却是对人生有限性和局限性的体认。正因为知道自己渺小,不过是沧海一粟,因而就集中精力,以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水滴石穿,总能有所成就,一生也就没有虚度。20多年前,市场经济大潮汹涌而来,人心浮动。他不止一次告诫我们,不要心猿意马,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持之以恒地将一件事做好。这些听来都是老生常谈,没有前卫新潮的瑰丽光环,但细细体味,自有一番道理蕴含其间。
晚年的父亲,在我眼里确实也达到了无欲则刚、宠辱不惊的境界。他住在上世纪70年代末迁入的旧居中,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装修过,但他毫不在意,就是在此完成了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及一系列其他研究著作。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父亲因车祸卧床不起,但他大多时候神情宁静,没有显露出多少烦躁不宁,坦然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虽然时不时耳畔还回响着父亲的声音,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残酷的事实,父亲确实是离我们远去了。祈愿他朴素而坚强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十日谈
清明的怀念
明日请看一篇《汤晓丹的一件中式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