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指挥家李德伦生前曾允我为他编了一本书:《交响人生》。书稿经他翻来覆去修改了若干次,其间,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我是个演员。”这句话犹如点拨,使我意识到早年在上海六年的演艺生涯对他艺术成长是何等重要。
1940年的上海,已成“孤岛”,萧友梅校长主持的国立音专,教学活动仍在继续。青年李德伦选择了大提琴专业,拉了一段《希伯莱旋律》,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
听工部局乐队音乐会,引发了李德伦对现场演奏交响乐的兴趣,他几乎场场必听,还带着总谱去听排练。学音乐的人,背谱是免不了的,李德伦喜欢躺在床上背谱。有个学医的亲戚发现,李德伦的父亲常托人给他带生活费来。他建议李德伦用一部分钱去做点买卖,比如,买一箱维生素(那时叫维他命),存在床底下,一个月后再出手,就能卖出翻倍的价钱。李德伦跟我说:躺在床上背谱,要是老惦记床下有箱维他命能赚多少钱,你说还有心思学音乐吗?算了吧!
1941年,费穆组建上海艺术剧团,其中包括一个配音乐队。演《杨贵妃》时,乐队中拉大提琴的纪汉文有事请假,就找来他的同学李德伦代替。后来李德伦又陆续担任过两次替补,一次是演员张伐生病,李德伦自告奋勇,替他上台演戏,开启了他的话剧表演生涯;另一次是指挥郭元同生病,李德伦替代他指挥乐队,开启了他的音乐指挥生涯。
剧作家黄宗江那时和李德伦住在一起,演在一起,晚年为《李德伦传》作序时告诉我:我们那时的生活很像歌剧《波西米亚人》,为艺术也为爱情。我们都喜欢好莱坞影片中肥而怪却以演技取胜的查里斯·劳顿,德伦自认形肖,乃取艺名劳顿。这劳顿的表演却太超脱,难以入戏。如一次演《林冲》中的杀手薛霸向林冲喝道“阎王叫你三更死……”,猛解腰带,却将怀中一大本美女封面的《万象》杂志撒落台口,引起哄堂。
李德伦在为黄佐临主持的苦干剧团做话剧配乐时,练就了一手绝招,叫做“看道儿”,唱片纹轨的位置,是音乐的什么地方,他已烂熟于心,唱针放下去,就是该用的音乐,斯特拉文斯基、普洛科菲耶夫、勋伯格等现代作曲家的唱片,他都用过。在演戏方面,却总免不了出笑话,以至他的艺名偶尔也会出现在小报上。劳顿这名字上了报,他就改名企洛(大提琴的译音),后来又叫李推,还想叫李浪。缘由是剧团的薪水往往支撑不了半个月,他就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大家说这叫一浪推一浪。
他和音专的同学一起搞的乐队也一直坚持排练,并试办一些音乐会。1944年,这个乐队正式定名为中国青年交响乐团。
李德伦的父亲几次到上海看儿子。一次,李德伦请父亲去看话剧,那天的乐队是李德伦指挥。父亲看戏后的反应是:没有你不也行吗?五十年后高莽给李德伦画了一幅漫画,李德伦在画上题写道:“行家大师们云,夫指挥者,以不妨碍乐手们的演奏为首要任务。可见余当时已得指挥术之三昧矣。”
工夫在诗外。指挥的入道,不只是学打拍子和看谱子;指挥的排练,重于登台。李德伦在舞台实践中悟得此道,日后终成一代指挥大师。他让我懂得:听音乐会,看指挥,不只是看他指挥如何,还可以看出艺术的修养。可惜他那辈指挥家大都没有得到更多的展示机会,李先生离开我们也十几年了。每想至此,不免唏嘘。
十日谈
清明的怀念
曾彦修先生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