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中国古代诗歌宝库里有两首诗总要被拿来“祭”一下,一首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另一首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或问:杜牧一诗,标题就是“清明”,描写的情景也对,没有话说;东坡一诗,既无“清”,又缺“明”,何以搭乘“清明”的“顺风车”呢?是的,从小学到大学,老师教给我的,只说它描绘的是“早春”(不提清明)的景象。可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比如从动植物的生活习性来分析,说它写的是“清明”,基本上可以说得通。
我们知道,自然科学当中有一门分支,叫“气候学”,它是研究气候特征、形成、分布和演变规律以及气候与其他自然因子和人类活动关系的学科。反映在以形象思维为特征的文学创作上,《清明》一诗,与“气候学”最能互为表里。
我们还应该知道,另有一门叫“物候学”的学问,它是研究自然界动植物的季节性现象同环境的周期性变化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具体来说,它主要通过观测和记录一年中植物的生长荣枯,动物的迁徙繁殖和环境的变化等,比较其时空分布的差异,探索动植物发育和活动过程的周期性规律及其对周围环境条件的依赖关系,进而了解气候变化规律及其对动植物的影响。作为对应,文学上可以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为代表。
说东坡的这首诗写的大概是清明的景致,证据有:初开的桃花,遍地的蒌蒿,始萌的芦芽,新市的河豚……这些都是富有清明时的物候特征和动植物生活节律的;至于鸭子,因为不会说话,我们无从知晓。
关于蒌蒿,农谚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之说。茵陈,中医认为就是蒌蒿。据说品质上佳的野生茵陈,只在每年清明前后才能采集到,再加上清明前后的河豚最为鲜美,这两者出现在同一个时段,大抵可以判断出《惠崇春江晚景》描写的景物,差不多就在清明时节。
我就非常佩服苏东坡对事物观察的细致和敏锐。比如说他对于蒌蒿和芦芽的认识,就比我们高明,因为我们连蒌蒿和芦芽是什么都茫然无知,更不要说它们生长的环境了。
既然茵陈是蒌蒿,那么,蒿又是什么呢?那可说来话长啊。
或说,蒌蒿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比如《诗经·鹿鸣》当中有一些出名的句子,让人耳熟能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有人注释说,苹是苹草;蒿是蒿草;芩是芩草。这算什么学问?又有人深入了一点,说苹是皤蒿;芩是芦苇。那蒿又是什么呢?许多研究者试图把它定义下来,最后好像都显示出无能为力,只好含混其词,以一句“蒿类植物”打发读者。
从字面上看,苹、蒿、芩三样,“蒿”最接近于我们所说的蒌蒿。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须知蒿类植物的“属”,非常庞大,如艾、蒿、蒌、萧、蓬、苹、蘩、萩等,都可以装在“蒿”这只大筐内。“蒿”,《尔雅·释草》:“蘩之醜,秋为蒿。”注曰:“春时各有种名,至秋老成,通呼为蒿。”又,《陆佃·诗疏》:“蒿,草之高者。”
可是,古人做诗,很忌讳把同样的东西变着法儿塞在同一首诗里的句子或段落,诗人之所以把“苹”、“蒿”、“芩”分开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我们不懂而已。
我以为,《鹿鸣》中的苹,也就是皤蒿(白蒿),又作青蒿,最有可能就是苏诗中的蒌蒿。
你有没有听说或者吃过蒌蒿?没错,蒌蒿就是芦蒿的另一种称呼。
蒌蒿是蒿类之一,但不能说蒌蒿就是蒿,或者说蒿就是蒌蒿。
直白说吧,什么苹啊、蒿啊、芩啊,都是蒿类植物,也都可以说是野草,是牛羊马等喜欢吃的东西。
别多心,人类进化就是这样,《诗经》时代给牛羊马吃的蒿草,到了苏轼时代就成了时蔬。这和苏轼时代猪肉不受人待见,到现在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肴,是一样的道理。
我发现,东坡这首诗里,还潜藏着一个生物密码。李时珍《本草纲目》第十五卷草部,论及“白蒿”,曰:“气味甘无毒,主治五脏邪气,风寒湿痹,补中益气,长毛发令黑,疗心悬,少食常饥,久服轻身,耳聪目明,不老,去热黄及心痛,治夏日暴水痢,治淋沥疾,利膈开胃,杀河豚鱼毒。”
注意:蒌蒿具有“杀河豚鱼毒”的功效!中国传统药理学里非常讲究食物相克。当河豚鱼可以开吃的时候,可解其毒的蒌蒿竟也面市了。这是多么美妙的配合啊!